又是那位能人、社会活动家曾先生相邀，“四个戴眼镜的老头”来福建崇武岛画“惠安女”。早在很多人的画中见过惠安女的形象，体态柔美模样温婉不待说了，主要是那身衣服，很“扎箍”人。
热爱可抵岁月漫长
火车先到漳州，知道这里是因为那个“水仙花”，一个画廊老板接待的，老板豪爽好客，几天中领我们吃遍当地有特色的小吃；小吃多不在大饭店，在路边，一些流着河水堆放着垃圾的地方，往往有料想不到的发现。平时在店中画画聊天喝茶。我发现他们将喝茶已经作为了“职业”，闲来无事，便坐在考究的大案子前喝。他们有一套完整的筛茶沥茶洗茶规矩，一遍遍不厌其烦地拿个竹制镊子摆弄眼前几件茶具，终究折腾出一杯橙黄色的茶。北方人喝茶属牛饮，待轮到我这里，一杯茶已被折腾得没了烫度，只一口便仰脖喝下。我们一人一杯不够喝，主人就一遍遍地倒腾。也吃过一回大酒店，是海鲜自助餐；老板说，你们看我拿什么你们拿什么。有个生鱼，又鲜又贵，懂得的人会先抢这个东西；未敢多吃，尝尝而已。这里流行一种“泉州南音”的坐唱艺术，每天路过一个广场有戏台，露天演出，可惜听不懂。独自在街巷中乱串（已是我的习惯），在一家音像店买福建地方戏CD光盘一盒，回家慢慢听吧。
Life is a song
that never ends.
来到崇武大岞
此去崇武岛大岞还很远，老板、曾先生找人开车送大家。同行者有个女人，是当地人，她女儿开车，带着大家同行。到达大岞岛住下后，领我们去了一家写生基地，她的女儿先扮上“惠安女”服装，为我们做了模特，虽不是正宗装扮，也让我们兴奋了一阵；此时我想，不过还是那个女孩嘛，为啥换了衣服就变得这般“养眼”，这般令人亢奋，画画的，说到底看中的还是那身衣服；女孩的身段和脸可以编，由她穿上的衣服和形成的线条律动，我们编不出。这是不是以貌取人？
初见惠安女
住在海边，早晨起来，便按捺不住地向两边跑去，跑去海边拍照。海边有早市，新打出的鱼虾在路边卖，一会卖光。见有些惠安女在买卖，只拍些照片记录。
饭后去写生基地，室内布置有渔船模型和惠安女小型雕塑，没时间勾描，只以拍照记录。雇来一位惠安女模特，那女的并无笑脸，完成一项任务似地低着头，任大家写生。膝上放一提篮，两手不停地在摆弄头饰上的一朵花；休息时，转着身子让我们仔细看了一番她穿的衣服：头戴的头巾是一个已经被定型的三角形的头饰，脸从三角形处露出，下面一个花扣别住，两边把脖子和肩遮挡；头巾多纯色，正好衬出脸庞。上衣是鲜亮的颜色，瘦袖，显得胳膊细长。短腰，把肚皮露在外面，腰扎缀满银饰和珍珠的宽腰带，一行动，金属色的璎珞和银白色的珠子一排排闪闪发光，哗哗作响。下肢长肥裤，一律为黑色，是一种轻柔的仿绸缎布料，裤子上被熨出规则的长方形格子，把柔软的布料定型，不知何故；裤腿不长，把细细的脚踝露出，很俏丽。当地有谚：封建头，民主肚；节约衫，浪费布；再结合古老的大头髻、黑头蓬、缀接衫、黑绸裤与当今的黄斗笠、花头巾、短上衣、宽筒裤、银腰链，可谓风情万种，美靥如花。
百越族的后裔
据考证，他们可能是古代“百越族”的后裔，她们头上的蝴蝶形装饰，类似“百越族”的“族徽”或图腾，是一种典型的“母系社会”遗存。她们手上的银镯子和腰间的配饰，相传是母系社会解体时被男子所锁拷的象征。这是一种别致的地方性民族服饰，只流行于闽南大岞一带，类似、但不属于“少数民族”装扮。不知为什么没有被“同化”，倒成为汉族中别致的一种风情，在现在大多趋同的当下，更显得熠熠生辉，光彩照人。劳动创造魅力，勤劳铸就品德，惠安女兼具外美内美的特性。她们以勤劳俭朴、吃苦耐劳著称，善良，隐忍，坚强，多才艺，喜家务，重活、脏活、细活、巧活、累活事事能干，样样出色。过去男人出海，岸上一切活动均由女子完成，她们不怨天尤人，不卑不亢，脚踏实地，承担起岸上的生活重担。除一般家务劳动，她们甚至还撒网打鱼、抬船出海、打石头抬石头。泉州一地有名的石雕，多出自女子之手，这石雕较其他地方精致、通透，浮雕圆雕结合，大抵是女人们干活心细又执拗的缘故（画室里很多照片，显示着惠安女抬船、抬石头的情景）。男人们出海经生历死不容易，知性的女人把岸上的一切重活累活脏活一身包揽，既是这样，男人们也放心地让她们从装扮上艳丽一回。
“惠安女”已形成当地乃至全国一种文化现象，有些文化不乏粗鄙、丑陋的调性，个别地方不管文化的格调是否属于传统正脉，是否对人心起到正面作用，只为经济繁荣，而不惜强调宣扬；惠安女文化彰显的是真、善、美为核心的价值观，以坚韧、勤劳、善良、聪慧、阴柔为主调，在海天一隅创造出一份新感动，让一支古老的歌谣发出柔美坚强的现代新声，为泉州叙说故事，提升诗境，为中华民族增添别样的精神财富与格调，经历千年，美若神话，理应作为闽南一地的文化与道德标杆。以“惠安女”为主题作宣传者不止曾梅霞一人，任何对弘扬“惠安女”文化做出贡献的人，都应该得到当地政府和民众的珍惜与重视。
生活中的惠安女
从大街上走，见有些惠安女打扮的女人，并不像画中那样妖娆鲜艳，而是有些脏，年龄偏大偏老，便有些丑；田间也有刨地浇水的女人在忙碌，不见了头巾和花褂子的艳丽纯色，而是风吹日晒摸爬滚打后的旧色脏色，这些才是生活中的惠安女，她们把画中的美艳形象还回到了现实；现在的男人仍在外忙碌奔命，家中的惠安女也就仍在辛勤劳作。有没有人从她们身上发掘“惠安女”的真正价值与审美调性？
犯不上让我等人来画“惠安女”，我们就像蜻蜓一样，在这里偶尔“促”一下水，接着就飞了，对惠安女的生活状态与精神境界谈不上任何意义的深入与研究，也就不会以惠安女为题材创作。见许多人都以优美的“仕女”样的形象表现惠安女，像是一般的模特照片，“卖相”“展览相”很好，从效果上看本无不可，但这不是艺术创作的正常态度与规律；不就是看中了那身衣裳，再在衣裳中填充一个模样俊俏的女子嘛，这至多是小品画的伎俩，哪是什么“创作”！
来到惠女写生摄影基地
不得不佩服见多识广人脉神通的曾先生，来之前，他说他的一个侄女在那里，并给我们看了手机上的照片，真的引荐了他的这位“侄女”；一个很漂亮的女子。她在这里开一个写生摄影基地。我们找到了这个地方。基地布置得像个博物馆，当地许多古董级的家具什物，她都搜罗家中陈列，让前来的画家和摄影家刮目相看。她叫曾梅霞，说话处事落落大方，已接待过全国乃至世界的不少来访者。我们来了，她很熟练地安排我们去她海边新建的写生摄影基地。这里布置得更好，很适宜写生拍照。房间里有一个大花床，花帐幔、花被子、花褥子，边上放着绣花枕头和绣球，后来，见她发的微信抖音，有很多是在这里拍成：惠安女羞涩地在花床前绣花绣绣球。屋内有男女两个衣服模特，她说是传统惠安男女服装，以黑素为主，并不花哨艳丽。有一面墙，贴满了她拍摄的照片，人物的风景的都有，都很有形式感，她已成为知名摄影家；这是很对的，她能从全国角度来布置和经营她的基地，颇属内行。院里有木秋千、渔网，还有木头水车，可提供以道具构图的劳作场景。惠安女随时可在这里劳作戏耍亮相；她把一个海滩承包，海滩上可抬船、织网、撒网，可在山头打石头、抬石头。她手下有一批村里的女孩，可随时电话约来做模特，她们能默契地在镜头前做各种惠安女活计，让摄影师目不暇接，很称摄影家的心。
我在她发送的一系列微信中，就见到许多有趣的摄影作品，环境、光线、动态、角度、形象，无一不理想。她的家人也一起投入经营，其模式和规模在全国属独一份吧，婆婆和孩子常常在镜头前织网、洗菜、做饭，丈夫和她也常常做动作。孩子的姑姑也常出来抬石头、撒网；她们撒网时，会排出优美的半圆形弧线，给摄影师留出位置，几个人动作一致，抬起一条腿，露出肚皮，向空中撒去，在照片上呈飞跃状；网是红色的，蓝天白云映衬下色彩炫目，加上她们鲜艳的服装，天然一幅画。山上几块条石，被她们斜着身子支撑着，抬过来抬过去，山头下自有摄影机理想的位置。山顶上正修着长廊，她说，等你们秋天再来时，这个长廊就修好了，在这里可以拍大海。他在基地修缮上做足了文章。因我们写生人不多，她只邀来一个模特，叫李珍珍，模样姣好，身段娟秀，为我们做肖像写生后，又自己坐在床榻前任我们拍照，到院子里、秋千上，晒渔网的架子前、水车边，摆了不少动作；她的动作是主动的，用不着别人安排，举手投足都极具风韵，画画无能为力了，只好拍照。
唠家常的午饭
午饭和曾梅霞的家人一起吃，吃了一些不一样的海鲜，有一个炸海蛎子很别致，味道鲜美怪异，像是一坨新鲜的海蛎子，用面糊和鸡蛋和了，油煎出来，这道名吃叫“海蛎煎”。那个写生点的饭是大锅饭，普通的饭食，一群人挤在饭厅里，几样菜和米饭，管饱。在这里吃的，无疑是山珍海味。
我一直在猜，曾先生何以流落在这里这么一个出色的“侄女”？韩画家告诉我，只是辈分。我明白了，似是沾了孔家的光，孔家家谱严格延续，孟家跟着学了，曾家又跟着学，于是有了这个八百杆子拨拉不着的远方亲戚。
早在来之前，曾先生领我们去一个当兵的驻地笔会一场，那些人给我们讲了这里一个民兵哨所的故事。那还是在当年对岸叫嚣“反攻大陆”的时候，我们这边正全民皆兵，一群崇武的惠安女们组织了民兵班，开始配合解放军站岗放哨巡逻；后来形势渐渐稳定，她们仍然保持着这一习惯；再后来，“炮轰”那边停止，也不再放风筝撒传单，她们依然坚持，每天肩背钢枪出来在海边巡逻，以至于最初领导她们的机构早已更换过几茬，早已撤销，她们找不到管辖的“主儿”了，还在站岗出行巡逻。枪被收了回去，她们背了仿真枪，像军人一样训练执勤，巡逻时仍是海上一景。哨所民兵编织九人，有姑娘出嫁，就又有人补进来。这是一群什么样的人啊？97海哩之外“反攻大陆”的人已死，她们还在紧绷着警惕的弦，她们是什么心态？出于好奇，我想一定要去拜访一下。曾梅霞和他们很熟，也介绍了这个民兵班，并给了我张哨长的电话。
惠女民兵哨所
我们在曾梅霞基地周围转了一番，便与她再见，步行绕过海湾。对于景，画画的不同于摄影家，他们重画面秩序，重光线、形式感。画画的胃口杂，好打发，随便一处海滩便可折腾出很多拍摄的花样，杂乱、无序、破败、残缺，都可升华为素材。海滩上，我们拍礁石，海浪，拍石头间的剑麻，拍沙滩上像是搁浅、又可能是故意让沙子埋了一半的破船。
到哨所时，我给张哨长打了电话。这是一个已经被人打理过的“哨所”，门前有堂皇的牌子“惠安县崇武镇大岞海防民兵哨所”，一块磐石上刻着“惠安海防民兵哨所”，红漆描字。楼房已与当地民居拉开了距离，很像一个“机关”了。院里很静，但不敢贸然闯进；少倾，张哨长骑车赶到，领我们进来。值班的有两位，已经是“惠安女”打扮了。我们四人长相各异，穿着随意，手拿速写本，显然不是领导或新闻单位的人，她们也就放松了许多。说明来意，便领到办公室里让我们画模特写生。她们比曾梅霞那里的模特多了几分质朴，模样上不那么俊俏，但行为“利落”，特别是把仿真枪放在她们身边的时候，便显出几分凌厉气质。说起这“枪”，曾是当兵的韩画家刘画家说，这枪是教练用的仿真枪，重量和真枪一样，逢巡逻出海，她们就是背着这样沉重的“武器”出行的。室内有电子打靶设备，刘画家不愧军人出身，射击时连续发出“十环”的号令。环顾四周，有很多各地各级领导接见的照片，有“行为规范”，有获得的各种奖项；墙上贴满她们活动的照片，尤以着“惠安女”服饰训练、巡逻画面最为威风出彩。其实，她们一直是有“主儿”的，当地已经将之作为“红色遗存”和“国防教育”的一个亮点在保留，在光大宣扬，也赋予了她们以新的使命，如军、警、民联防，管理海防，反走私、反偷渡、反策反、反渗透、反心战、反窃密，情报交流等防务工作。不和曾梅霞的“惠安女”一样，虽不乏表演性质，但毕竟是历史传承的正脉。我看到她们自己开火做饭的炉灶，觉得这是一群自律性很强的女子，在这样的环境中再保持如许的当年的心态，并且几十年如一日，像“化石”一样“活着”，真的令人敬佩。
心里惦记着周六泉州的一处书市书摊，周五急回。一大早被楼下攘攘的人声唤醒，便急急下楼。指望这么远的地方能有料想不到的旧书，书市能见到“惠安女”的资料，竟一本也没有；摊上卖些福建泉州一带民居的房檐屋脊瓦件，很重，没买，买四块烧制陶砖留作纪念。（张丽华）
画家简介
张丽华，山东艺术学院中国画教授，硕士生导师。中国美术家协会会员，山东美术家协会会员，山东省连环画研究会会员，山东画院院聘画师。中国画《瑞雪》获第六届全国美展优秀奖并被中国美术馆收藏，四回举办《灼灼其华——张丽华人物画研究展》。泉城路《老残听曲》等壁画、雕塑设计稿多种。论文80余篇发表于国家级专业报刊；由人民美术出版社等出版画集、专著48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