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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将进酒”中的“将”到底应该怎么读?倪志云向蒋维崧先生求证

来源: 文化视界 2024-02-12 13:59: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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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白的乐府歌行《将进酒》是最广为流传的唐诗名篇之一:

君不见黄河之水天上来,奔流到海不复回。君不见高堂明镜悲白发,朝如青丝暮成雪。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天生我材必有用,千金散尽还复来。烹羊宰牛且为乐,会须一饮三百杯…… 

稍记得几首唐诗的人,大概都包括有这首旷放酣畅的狂歌,或至少脱口背得出开头这几句吧。李白的诗,读起来最使人提气,使人兴奋,使人畅神。

但现在很流行的将《将进酒》读成“qiāng进酒”,实在是没有道理的十分可笑的误读!

从 1993 年开始,我在山东大学中文系主讲唐代文学史课。备课和讲课时遇到的问题,我差不多都要向蒋维崧先生讨教请益。为什么要这样“麻烦” 蒋先生呢?那是因为蒋先生有“活字典”之名,这可不是对一位老先生的漫夸虚美的称号,他真的是博闻强记,全凭记忆就为求教者答疑解惑,几乎有问必答,轻言缓语,都说得出出典,山大许多老师都得到过这位“活字典”先生的帮助。比如牟世金先生就对我说过,他注释《文心雕龙》全书,每遇难解的问题就找蒋先生,差不多都能得到解决,要是没有蒋先生的大力支持,他对《文心雕龙》的注释肯定不会这么有信心。我想,在大学里有这样的老先生,如果不去找他讨教问学,岂不是浪费“学问资源”?所以,我每隔一两周就到蒋先生家登门求教。蒋先生那时已经 80 岁上下了,虽然他以书法大有名而时常有不堪各色求字者打扰的麻烦,但如果没有一二可以静对闲谈的朋友,老先生也会陷于孤寂的。我爱找老先生也是看他“眼色”的,我从来没感觉他不耐烦我,倒总是很高兴我来问问题,或者干脆就是随便想到哪里说到哪里的谈谈闲。看他微笑“垂青”的眼神,我觉得我和老先生算“说得来”的,我也就可以而且应该常来看望看望他。而我从先生的答疑解惑中所学到的知识,也是其他途径所不能获得的。

即如我第一次讲到李白的《将进酒》,有学生举手告诉我,中学《语文》课本上这个“将”字注音读“qiāng”,老师特别提醒要按注音读“qiāng进酒”。学生问我为什么读“jiāng进酒”?我说我从来没听谁读“qiāng进酒”,中学课本这个注音,容我再查考一下是否有根据。课后,我即查阅了新出的罗竹风主编《汉语大词典》。《汉语大词典》第7卷第810页左栏,“将进酒”词条,“将”字旁注了个小字“3”,即是注此字读音为第 806 页所列词头“将”字的第 3 个注音“qiāng《集韵》,千羊切,平阳,清。”这也许可以说明学生告诉我中学《语文》课本将《将进酒》这个“将”字注音读“qiāng”,至少是与《汉语大词典》有关的。但《汉语大词典》这个注音的根据又是什么呢?

《汉语大词典》“将进酒”词条的释义是:

汉乐府《铙歌》十八曲之一。《乐府诗集·鼓吹曲辞一·将进酒》宋郭茂倩解题:“古词曰:‘将进酒,乘大白。’大略以饮酒放歌为言。”宋王灼《碧鸡漫志》卷一:“又汉代短箫铙歌乐曲,三国时存者有:《朱鹭》、《艾如张》、《上之回》、《战城南》、《巫山高》、《将进酒》之类,凡二十二曲。” 

郭茂倩所引乐府古词“将进酒,乘大白”二句,只提供了“将进酒”一语出处的语境,这项释义并没有能说明“将进酒”应读“qiāng进酒”的依据。当然,《大词典》第 806 页所列词头“将”字的第 3 个注音“qiāng《集韵》,千羊切,平阳,清。”释义和举例为:

愿;请。《诗·卫风·氓》:“将子无怒,秋以为期。”毛传:“将,愿也。”《穆天子传》卷三:“将子无死,尚能复来。”郭璞注:“将,请也。”唐柳宗元《湘源二妃庙碑》:“南风湑湑,湘水如舞。将子无讙,神听钟鼓。”

《诗·卫风·氓》:“将子无怒,秋以为期。”这里的“将”读“qiāng”,历来古籍注音和老辈口头念诵都如此。柳宗元用《诗经》句式作碑铭文“将子无讙,神听钟鼓”二句,这里的“将”读“qiāng”,也没问题。《汉语大词典》将“将进酒”的“将”注音为“qiāng”,应该是把古词“将进酒,乘大白”理解为:“请喝酒,用大杯。”但这个理解对不对呢?

罗竹风主编的《汉语大词典》是1970至90年代新编纂的一部集古今汉语词汇量最大的辞书,是华东五省一市 1000 多名专家学者参与编写的一部大词典。因为是后出的最新辞书成果,它比此前各种汉语词典、比较权威的如《辞源》,在义项分析、释义和列举书证等方面,固然有显著的提高。但此书的规模之大、参与编写者之多,又必然难以保证编写水平和质量审定的绝无问题。其实我在查阅参考《汉语大词典》时,已经不止一次对其注音、释义等持有怀疑或确认其有误的。现在,对于《汉语大词典》“将进酒”的注音,我也感觉未必稳妥。我旋即查阅《辞源》,商务印书馆 1985 年修订本《辞源》 (四卷本第二册)第874页,“将”字也依次列了三个读音:1. jiāng即良切,平,阳韵,精。2. jiàng子亮切,去,漾韵,精。3. qiāng《集韵》千羊切,平,阳韵。而在第 876 页左栏的“将进酒”一词,“将”字却未标注读第 3 个“千羊切”的qiāng音。也就是说《辞源》编纂者并没有认为“将进酒”应读“qiāng 进酒”,而是确定读“jiāng进酒”的。那么是不是可以认为《汉语大词典》 后出转精,修正了《辞源》这个注音的失误呢?我认为未可如此简单定论。我的看法是,对于多音字在词语中读音的确认,一要看其读音取义是否稳妥,二还应求证于老辈历来口头传承的读音。从读音取义来说,将“将进酒,乘大白”理解为“请喝酒,用大杯”,似不如理解为“且喝酒,用大杯”,语意和语气都更自然。如果是这样,“将”字用的是副词性的“且”字义,读音就该是jiāng,而不是qiāng。既然《汉语大词典》和《辞源》注音已不相同,要判断正误,最好还是去问老辈人是怎样读的,我自然又想到了蒋维崧先生。

何况蒋先生还是这部《汉语大词典》的副主编之一,我对《大词典》注音或释义的质疑,找蒋先生讨教,就是直接找《大词典》的负责人讨论问题呢。我到蒋先生家专门去问“将进酒”的“将”字是读jiāng还是读qiāng这个问题的时候,我先没说《汉语大词典》和《辞源》的注音不同的问题,我径直问道:

“蒋先生,李白的《将进酒》,是读‘jiāng进酒’,还是读 ‘qiāng进酒’呢?从前您在中大读书,那时候的老辈先生和朋友们,还有您的老朋友比如潘伯鹰先生,据说他特爱吟诵,吟诵起来声如洪钟,腔调特好听(蒋先生此时笑了一笑,点点头)。老辈们总读到过、或说到过李白的《将进酒》吧。那是读‘jiāng进酒’呢,还是读‘qiāng进酒’呢?”

蒋先生没有犹豫地说:“‘jiāng进酒’啊!怎么读‘qiāng进酒’呢?”

我这才说明问题的来由是我在讲唐诗的课,我读“jiāng进酒”,有学生举手说中学《语文》课本注音是“qiāng进酒”。我查了《汉语大词典》,居然也是“qiāng进酒”。可是查《辞源》,却是“jiāng进酒”。我不能判断谁对谁错了,所以要问问先生老辈人是怎么读的。我说我觉得《辞源》本来没错,《大词典》是根据《诗经》的例句“qiāng 什么”(我说到这里时想不起例句了,蒋先生接口即道:“将子无怒,秋以为期。”这是先生熟记《诗经》的一例。我敬佩而尴尬的点点头说:“对,对!将子无怒。”)的读音,以为“将进酒”也该读“qiāng进酒”,但这是不对的。我觉得把“将进酒,乘大白”理解为“请喝酒,用大杯”,虽然好像也讲得通,但不如理解为“且喝酒,用大杯”,更符合原语境,语气更自然。

蒋先生点头赞同。他说从来没有人读“qiāng 进酒”,这样读是不对的。怎么会这样注音呢?

我说:其实不仅《辞源》没有把“将进酒”的“将”注音为qiāng,我还查了清代王琦注释的《李太白全集》,王琦的注释有一个特别有价值的内容就是,他为许多恐怕读者难识或误读的字都注了音,比如《梁甫吟》:“君不见高阳酒徒起草中,长揖山东隆准公。”注:“准,音拙。”有的还在注音后附加指出“今人”存在的误读(例如《拟恨赋》:“想游女于岘北”,王注:“岘,胡典切,贤上声。今人作砚音读者非。”)但是,对于《将进酒》 的“将”字,王琦却未加注,我觉得这说明王琦没有认为这个“将”应读如“将子无怒”的“qiāng”,而是就照通常读“jiāng”的。我说到这里,蒋先生点点头。

我说:现在有些人对于多音字在词语中的读音选择,每每有好违离众口流传的通常读法而取别音,似乎因此就显得他们比常人知道的多些,多了点“学问”。其实这种炫弄只表现出“学问”的不足,就如俗话所说的“半瓶子水逛荡”,而不是学问博通。例如:贺知章的绝句《回乡偶书》:“少小离家老大回,乡音未改鬓毛衰。儿童相见不相识,笑问客从何处来?”就有人说“鬓毛衰”的“衰”应该读cuī,不读 shuāi。而且说读cuī才与首句的“回”字押韵。 这种说法不仅不顾词义,而且顾前不顾后,用现在普通话的读音来判断cuī与 “回”押韵,那么不是与末句的“来”就不押韵了吗?而如果读shuāi,不是恰恰与“来”押韵的吗?其实“回”和“来”都在平水韵的“十灰”部,与 “回”押韵,当然也是与“来”押韵的。“衰”字读 cuī 时,有差别、次第、递减,以及古代丧服等义,而读shuāi时为衰微、衰老、枯萎等义。老人鬓发斑白,也就是衰老了,头发“枯萎”了。李白《古风五十九首》有:“春容舍我去,秋发已衰改。”(其十一),还有:“华鬓不耐秋,飒然成衰蓬。”(其二十八),“衰”都读shuāi,与贺知章诗中的“鬓毛衰”说的是一个意思。所以“鬓毛衰”只能是读shuāi,而不可以读cuī。我说我在课堂上也已经这样给学生解释过为什么应该读“鬓毛shuāi”而不应读“鬓毛cuī”了。蒋先生也点点头。

大概蒋先生也想到自己是《大词典》副主编之一,所以他向我说了些《大词典》组织编写过程中存在的问题,我知道因此《大词典》存在错误也是难免的。蒋先生对于我对《大词典》能提出质疑很垂赏,他说,你可以把查阅《大词典》遇到的问题都记下来,搞清楚对错。以后《大词典》要修订的时候,这些意见可以提供修订参考。从那时起,我既查阅参考《大词典》,却也总对《大词典》的注音、释义等多一份审视的眼光。我记录积累的《大词典》的问题还真不少。孟子说:“尽信书,则不如无书。”我们查词典,总是遇到了费解的词语,相信词典可以提供答案的。但词典也不是就能保证绝对无错的书,所以查词典,也不可尽信之。

后来我就把查阅《汉语大词典》和《辞源》,以及向蒋先生问得的答案,在课上给学生们讲了。有学生对我说,他们因此而感觉到大学与中学确实有不同啊。一直到 2002 年我调离山大前,我都在中文系讲唐代文学,每年我都 要告诉学生们中学时学来的“qiāng进酒”是不对的,应该读“jiāng进酒”。

但是,直到近年重印的《汉语大词典》好像也都没有作修订,我特地查阅了手边新版的《大词典》“将进酒”的注音,仍然是“将3进酒”(即读“qiāng 进酒”),没有订正。有时在电视诗歌朗诵节目里也会听到表演者大声诵读“qiāng 进酒”。

眼前更令我难释忧虑的是,我在电脑上打字写这篇文章,用的是“搜狗拼音输入法”,每当我打了“将进酒”这个词,“将”字后边就出现括注拼音“qiāng”,这是电脑提醒打字出错了。这个设定的提醒,当然也是依据例如中学《语文》课本或《汉语大词典》的注音的。如果李白的《将进酒》的 读音就这样被中学的语文课教学、《大词典》和电脑提醒固定下来,传播下去,岂不是太荒唐了吗?而且这种误读不仅在延续,还有延伸。如杨绛著《将饮茶》, 书名应是套用《将进酒》,当然也应该读“jiāng饮茶”。但网络上有人提问:“《将饮茶》将的读音是什么?”有答案是:“qiāng,一声,跟《将进酒》一个读音。”这岂不是以讹传讹、将要积非成是了吗?

后来我在查阅参考《汉语大词典》时,也总留心记录其中错误,这是蒋先生嘱咐我做的一件事情。我已记录了不少,但都没有整理发表过。杜泽逊兄主编《国学茶座》期刊,约我供稿。我就先将关于李白《将进酒》的“将”字读音的问题写出来,希望通过《国学茶座》的发表,使爱好李白诗歌的读者知道《将进酒》正确的读法,甚至还希望因此能提醒中学《语文》课本和《汉语大词典》的及时修订,不要继续贻误一届届学生和唐诗读者。

(文/倪志云,重庆市古籍保护专家委员会委员)

(来源:国学茶座)


[ 责任编辑:陈雅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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