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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曦林:南潘北李(上)——遥思潘天寿

来源: 文化视界 2023-07-29 09:57: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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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于“南潘北李”之说,李苦禅先生在1961年致萧龙士函及1962年关于“老潘”的札记(文首之“老潘进京搞个展”,不似致潘信之称谓,故视为“札记”)中都提到:“关于‘南潘北李’之称号,几遍于全国。”孙美兰在《读李苦禅先生的花鸟画》一文中说:“内地美术界有‘南潘北李’的说法。南潘指的是已故著名画家潘天寿;北李便是指的年已83岁的画家李苦禅。”2012年,余电话采访李苦禅的公子李燕,他说:“之前有人说是齐白石先生说的,实际上齐老没有说过,应该是林风眠先生提出的。”(详见下期《“南潘北李”下篇——亲访李苦禅》)。“南潘北李”的美谈,反映了人们对两位名画家高度艺术成就的评价。”

余在《二十世纪中国画史》论及李苦禅与潘天寿之比较时言:“他与潘天寿相友善,潘以奇崛胜,李以厚朴胜,潘拒绝当众作画,李能在与友人交谈中当众挥毫,在不思不勉中信笔求取天趣,二人又同以阳刚壮美力矫画坛柔风,时人有‘南潘北李’之说。”

文/刘曦林

刘曦林:南潘北李(上)——遥思潘天寿图1潘天寿



“南潘北李”上篇——遥思潘天寿

潘天寿(1897—1971,图1),浙江宁海人,字大颐,自署阿寿、寿者。现代杰出画家、教育家,中国现代写意花鸟画代表人物之一,与李苦禅有“南潘北李”之誉。1915年,考入浙江省立第一师范学校,受教于经亨颐、李叔同等人。先任上海美专及新华艺专教授,后任国立艺专校长、浙江美术学院院长,当选中国美术家协会副主席等职。为第一、二、三届全国人大代表,中国文联委员。1958年,被聘为苏联艺术科学院名誉院士。其写意花鸟初学吴昌硕,后取法石涛、八大,近受吴昌硕影响,并长于指画,书法独标一格。传世作品有《露气》(图2)、《灵岩涧一角》(图3)、《雨后千山铁铸成》、《记写雁荡山花》等,著有《中国绘画史》《听天阁画谈随笔》等。

刘曦林:南潘北李(上)——遥思潘天寿图2潘天寿露气 130cm×154cm 纸本设色 1958年 中国美术馆藏

刘曦林:南潘北李(上)——遥思潘天寿图3潘天寿灵岩涧一角 116.7cm×119.7cm 纸本设色 1955年 中国美术馆藏

(一)“指画与笔画”——叶尚青谈潘天寿的画

时间:1979年6月23日

地点:杭州,原浙江美术学院

叶尚青,1930年生,浙江玉环人。毕业于浙江美术学院,后留校任教,为教授,由人物转花鸟,长指画,著有《潘天寿论画笔录》《中国花鸟画史》等。

叶尚青:“文革”期间,潘天寿被批斗,白天挂上他的画,夜间就被人偷走。别人起草一份表态大字报,他抄在毛边纸上,白天贴出来,晚上被撕走。有些小画被掳走,大画被污坏,分(1)—(4)类,以粉笔写入画内,都是“黑”的。没有写“类”的作为比较好一些的。

潘先生有指画,有笔画,指画占三分之一,笔画占三分之二。指墨画有特殊效果,在国内老画家中少有。他说指画和笔画一样,构图、用笔一样,要有毛笔画的基本功。也有人评价他的指画比笔墨画更好,有特殊效果。潘天寿的指画一般用食指,画大片点和鹫时就将墨倒上去,粗线用指头,指侧近宽笔,细线用指甲,染色用笔。他画指墨,有几个调色盘,调成几种墨色分置三两盆中。鹫身重墨一边倒一边用手掌画,快,有湿的效果。指画纸用淡的胶矾或豆浆略矾一次,便于掌握,效果好。鹫脯淡一些。第二次倒墨画石头更淡一些。《梅花芭蕉图》(图4)倒墨时不小心,无意中滴了些墨点,但无关大局(作者按:潘先生言,此为误笔,要善于处理)。

刘曦林:南潘北李(上)——遥思潘天寿图4潘天寿梅花芭蕉图 183cm×50.7cm 纸本墨笔

潘先生的毛笔画喜欢用硬毫,用日本山马笔已是后期。此笔很硬,效果挺拔锋利。不知道是何种动物的毛,专家说几种毫凑成,未听说过山马这种动物。过去用过獾笔,也较硬,硬度次于山马,再就是狼毫。羊毫用得不多,学吴昌硕时用过羊毫,但也画得挺拔,不同于吴昌硕画得圆和浑厚。他喜欢挺拔的线,喜用挺拔的笔,风格比较粗放。

题款和印章,多用“雷婆头峰寿者”。雷婆头山在他老家浙江宁海县(也是柔石的家乡)。他老家后山有一峰称雷婆头山,雷公雷婆之意,也成了他的别号,1965年后多用这个题款。之前题“大颐者寿”;1960年后,多题“寿者”、“阿寿”……

刘曦林:请您谈谈潘天寿先生的印章。

叶尚青:潘先生有印章“不雕”,取永不凋谢之意。他自己想的和别人讲的可能不一样。一是指自己的作品;另一层意思是不能雕琢人生,在画面处理上也不雕琢。(作者按:此即中国画美学“自然”“天然”“不造作”之意,即张彦远所谓“自然者为上品之上”也。)

他另有印章“强其骨”“宠为下”,从老子《道德经》里来。古无“宠”字,刻章时先生以“龙”字代之。(作者按:龙,古通“宠”。)“宠为下”指他的画及艺术修养,被人吹捧、讲好、表扬、勉励,不要妄自尊大,得意忘形。“阿寿”图章特点与画一样,吸收秦汉印章用线用刀的味道,用线韧瘦,写字也如此,讲究骨法用笔。“强其骨”,讲骨法用笔,画面精神讲骨气。这是自己刻的两方印。钱君陶、诸乐山等人为其刻过印章。“颐者”为原来的号,新中国成立初期用。“大颐”白文,长印“阿寿”俱为钱君陶刻。“潘天寿印”,白文,诸乐三刻。

《濠梁观鱼图》(图5)是新中国成立前夕的作品(1948年),1945年前的画没有保留下来。1946年、1947年、1948年的画很精彩,题“寿者”“颐者”“大颐寿”。大画丈二、丈五,后期画得很多,1960年前作大画少,之后职务也多了,心情舒畅,活动多了,越画越大,越画越好。至1966年止。

刘曦林:南潘北李(上)——遥思潘天寿图5潘天寿濠梁观鱼图 154cm×32cm 纸本笔墨 1948年

潘先生1971年被折磨死了,是年75岁,不然他的画会更好。他的人物画不多,主要画花鸟,次为山水。新中国成立初期画过《缴公粮》等(作者按:即《踊跃争缴农业税》)人物画。土改中到农村体验生活,画人物写生。他的山水,与一般山水画不同,层次多一些,味道也不一样,还有点花鸟的味道,山水与花鸟结合在一起,简练明快,层次少,不讲究多层次。

潘先生的画章法很有特点,他说如做文章有起承转合,山水花鸟都有四个关系。气贯、整体。题款讲究,多隶体与行书款。如1962年画《秀竹幽兰图轴》(图6),题款:“夜月露溥溥,云根冷山葛。帝子近何如,潇湘烟水阔。一九六二年菊花开候寿者。”

刘曦林:南潘北李(上)——遥思潘天寿图6潘天寿秀竹幽兰图 轴纸本墨笔1962年

他画荷,叶用大笔墨,花用线,与别人不同,干用焦墨,别人不常用。它的主导思想,红、黑、白三色的对比强烈,很美,加花青水草,汁绿水点,意笔画,是水、是浮萍?从写实要求很难说。

秃鹫,历史上没有人画过,潘先生突破了古人的框框,充分发挥了笔墨趣味。他喜欢画气魄大的东西,秃鹫体型很大,性格凶猛。他以秃鹫(图7)为主,石头画法简练,对比更强烈。他的《鹫石图》(图8)款题:“高铁岭喜用生宣纸做指画,以其能得墨色枯湿之变。兹以皮纸试之,亦约略相同,至为可喜。一九五八年芙蓉开候,寿指墨草,并识于西湖景云居。”

刘曦林:南潘北李(上)——遥思潘天寿图7潘天寿松鹰图 149cm×40.5cm 纸本设色 1948年

刘曦林:南潘北李(上)——遥思潘天寿图8潘天寿鹫石图 128.5cm×64.5cm 纸本墨笔 1958年

他画赤膊鸡,笔墨表现味怪。

潘先生书法最早学颜真卿,后学钟繇。从宁波到上海,又学明末黄道周,学了很长时间,一直到1966年前一直临黄道周的字,每天清早起来练字。隶书学《石门颂》,加一点篆书味道,称篆隶。(作者按:潘老书法以北碑为宗,雄奇刚劲自由伸展为美学特色,与李苦禅之厚朴有南北书风之异。)在牛棚中斗他,他说:“我主要的错误,是艺术上创新没创好。”你批你的,你们画你们的,我画我的,有些方面守旧一些,保守一些,变时受旧的框框限制。他远从宋、元四家,马远、夏圭味有,清代的八大味也有,近从吴昌硕、黄宾虹而来,他是在这个路子里来变的。黄宾虹的山水对他也有些影响,用线古拙。潘先生还喜欢高其佩,但高其佩秀丽,他粗放一些。

刘曦林:南潘北李(上)——遥思潘天寿图9潘天寿松石图 179.5cm×140.5cm 纸本设色 1960年

他的《松石图》(图9)款题:“偶然落笔,辄思古人屋漏痕、折钗股、石积太古雪,树飞铁铸青者,不胜悁悁,世无董、巨从谁问,北宗渊源哉,怅惘!怅惘!六十年玉兰开候,寿并志于止止堂。”(作者按:题记言简意赅,其中画理、文思耐人寻味深也。)

(二)吴茀之与潘天寿——访吴茀之女婿张岳健

时间:1986年11月11日晚

地点:杭州张岳健寓所

吴茀之(1900—1977),浙江浦江人,初名士绥,字茀之,改名谿。早年毕业于上海美专。1932年与潘天寿等成立白社,历任上海美专、杭州艺专、浙江美术学院教授。长写意书画,圆厚明丽,柔中见刚,又为画坛提供了与潘天寿“和而不同”的一例。

张岳健,1924年生,浙江浦江人,写意花鸟画家。国立杭州艺专毕业,于上海出版部门工作。后任浙江美术学院教授。

张岳健:吴茀之与潘天寿要好,对潘天寿以师相称,在国立艺专时也是同事。1942年潘天寿到国立东南联大,写了首诗给吴先生,纪念文章中有。潘天寿到四川任国立艺专校长时,又要吴先生去:“你不去,我校长也不当了。”当然这是开玩笑了。当时谢海燕任教导主任,吴茀之为国画科主任,三人曾合作了一幅《松竹梅》。

1946年国立艺专返杭州,潘天寿为校长,吴茀之任教导主任,第二年汪日章来当校长。当时潘先生住一楼,吴先生住二楼(红门局)。潘师母常提到二人的关系:两人在一起有讲不完的话。吴先生有李复堂册页,潘先生隔一段时间就去看。二人不同是:潘先生性子急,办事快;吴先生性子慢,乘火车经常拖班,但画起画来还是一鼓作气,落笔蛮快的。王伯敏曾与潘、吴二人一起整理古画,也认为潘急吴慢,美协内刊上曾登过。潘师母说当时潘先生称吴先生为“茀之”了,可见两人关系之好。教学中观点也有不同,各谈自己的看法,也争论,最后方得一致。两人书法、诗词、绘画都好的,教学理念较为一致。运动中都住在牛棚里,吴茀之肚子饿了,潘的冷馒头分给吴茀之吃。有一次批判潘天寿,吴茀之陪斗,叫潘交代白社是反动组织,潘不交代,吴茀之说:“白,是清清白白,是清白的意思。五个人,白是五笔。”红卫兵无话可讲,拿凳子叫他坐下,他不坐:“潘天寿不坐我也不坐。”这是周昌谷的亲身经历,周当时也受冲击。潘天寿逝后,吴茀之很痛心,感到生活上没有意思了,精神上很孤单。(图10为白社同人合影)

刘曦林:南潘北李(上)——遥思潘天寿图10白社同人合影(左起:张振铎、潘天寿、诸闻韵、张书旂、吴茀之,1932年)

两人艺术风格不一样:潘天寿在吴昌硕路子上是突破的,吴茀之破得没有像潘天寿那样明显、强烈,但也与吴昌硕是不一样的(图11),他吸收了李复堂、石涛、八大后不一样了。他后来也脱开吴昌硕了,比较潇洒,虽无吴昌硕厚,但也不薄,追求另一种风格,也用淡墨,工了一些。吴先生32岁所画紫藤已脱形,晚年较为苍老。他在上海美专毕业创作展还是吴昌硕的路子,《牡丹水仙》已画得相当不错。许醉侯是吴茀之的老师,也是吴昌硕的路子。后来同样变了,字、画风都变了。扬州八家中他喜欢李复堂,兰竹也吸收郑板桥一点,柔和、滋润,有生活气息。

刘曦林:南潘北李(上)——遥思潘天寿图11吴茀之古柏 138cm×34cm 纸本墨笔 1934年 中国美术馆藏

两人画面的构图也不同,潘天寿是有程式的、有格局,这是好的,有自己的特色,但看多了,总是如此。吴茀之说,我不搞程式,随机应变。他俩一起出去画应酬画,潘先生对吴先生说:“你不要搞新花样,应酬的东西搞老样子好了。”但吴茀之要临时构图的。潘先生不喜欢表演,吴茀之是围的人越多,画得越好,有时画到七成更好。(作者按:李苦禅也如此,作画如演京剧,有观众共鸣更好。)潘推敲得比较多,吴茀之落笔很快,潘握管半天不落笔。吴茀之说:“要大胆落笔,细心收拾。”两人一起去过黄山、雁荡,土改时一起去苏北、皖北。

张书旂也是吴茀之同乡、同学,他学任伯年,后来近岭南。潘天寿、吴茀之,他们对这一路子是有些想法的,但也不明讲,浙美到现在不学。吴茀之有一张写生兰花,潘题两首诗:“脂粉价贱艳吴娘……”他们提倡书卷气,对脂粉气不喜欢。那时张书旂名气大,开画展都卖掉的,住高级饭店。潘有印“不入时”。他们开画展,卖不掉。现在浙美师生还是走文人画这一路子。对齐白石是崇拜的,齐题材最广。陈师曾亦如是。他们对黄宾虹先生也很尊重的,黄宾虹教山水,花鸟专业先生也来看的。经亨颐、潘天寿都学《爨宝子》,我也临此。黄宾虹讲魏碑外齐内不齐。潘天寿对《张猛龙碑》评价很高很高。

(三)“教书匠”——潘公凯眼中的学者型艺术家潘天寿

时间:1987年11月19日晚

地点:北京·中国画艺术讨论会驻地

潘公凯,1947年出生于杭州,潘天寿之子,先后任浙江美术学院国画系主任,中国美术学院、中央美术学院院长。(图12)

刘曦林:南潘北李(上)——遥思潘天寿图12潘公凯与潘天寿父子合影

1987年11月16—20日,中国美术家协会在京召开全国中国画艺术讨论会。晚间休会,遂于11月19日晚请潘公凯谈潘天寿先生。

潘公凯:20世纪30年代的中西交流,潘天寿先生对美术的开放是赞成的,外来是营养,是刺激,但又非常强调中国画的独立性。“拉开距离”说最早是对我说的,新中国成立后说得极多,几乎每到一处都说。五六十年代,潘天寿致力于教学体系的引入,当时在学院当中对中国传统体系的严整性没有正确的认识,更多了素描和中国画笔墨之间的矛盾。潘天寿不赞成多年以来的素描基础说,他一直反对画石膏、画素描,强调白描、速写,现在叫专业素描。

范景中在《新美术》一文中说潘先生有个性,他谈到艺术家控制自己的个性,后期潘天寿对个性的控制非常明显。潘天寿性格内向,是外表木讷、内在强悍的人。他控制自己的个性,压抑自己个性。另一方面他又有阶段性,很理性、很明白。齐(白石)、李(苦禅)不长于逻辑思维。潘天寿整天上课,非常有条理,善于对大轮廓的把握。

作者按:此为潘、李很重要的差异,与艺术风格亦甚相关。其弟子张立辰说:潘老说他一辈子是个教书匠。他开头第一课就讲中国画体系的特点,主张学习规律,坚持中国画立场。)

潘公凯:潘天寿先生平时不喝酒不抽烟,生活很有规律。是“学术型”的艺术家,典型的文人画家。(作者按:张立辰说潘天寿强调“文中之文”。)他自信晚年会长寿,也不急,会有一个升华的时期。他平时不爱讲话,在家也不讲话。他在这一阶段很明确,还要继续进行理性的探索,包括结构、笔墨。

他外表朴素、内向,从小木讷,像个农民。台州地区人较强悍,那是方孝孺的故乡。(作者按:方孝孺为明代学者,因拒绝为朱棣草拟即位诏书被杀。)他与柔石关系要好,两人差一班。

他喜好画鹰,可以发挥大笔墨、雄健,对画小麻雀不感兴趣。

写潘天寿比较难。他曲高和寡,喜欢孤独,很有个性、想法,不随波逐流。他小事比较糊涂,但在学术上头脑清晰,能思考,很倔。他对左的文艺政策不满,关键时敢于直言,对江丰的虚无主义在大会上公开辩论。新中国成立后,江丰院长要他画卖公粮交交差。

作者按:彼此都忙,七年后1994年12月16日晚,始得和潘公凯续谈潘老。)

潘公凯:1957年“反右”,很悬,但因江丰是“右派”,他遂不致为右派。1958前后动员他入党,他以怕开会为名没有加入,后由邓白相劝加入了民盟。

1959年反右倾,因他反对学校搞小高炉,文化部知道了,要批判他对抗教育路线。高冠华听说后告诉了潘先生,潘在校内贴出辞职大字报,文化部知道后紧急研究,考虑其无党派人士贡献大,决定不批,并告知无批判潘的意思,由党委书记向潘道歉。

社教时他下乡去了,无事。

潘天寿先生坚持国画分科。1962年,他主张一定要建立书法专业。他对这几件大事有原则性,把握清晰。

他对黄先生(黄宾虹)尊重,很是照顾,称其为真正的文人画家。

作者按:中国美协会员档案中有简介,曰:“特别是陈衡恪对潘的绘画风格起了较大的影响。”刘曦林认为,主要是陈师曾的文人画观深入了潘天寿的骨髓。)

潘先生说:“齐画大方,还算大方的。”

潘先生与林风眠共处很好,抗战时叫他当国立艺专校长,他不去,两次路费都退回去了。他不是活动家,非要他干,还要干,但没兴趣。复校后林说校长让给他了,潘天寿也想当。但还是打了辞职报告,教育部认为是儿戏。当时也有点小小的风波,他到南京辞职,后任命了汪日章。

浙江老路子保留了中国传统文人画的特征,是传统意义上的中国文人画。

他从不讲创新,从不赶时髦,党委书记陈陇说他老是画黑的,设色不鲜,画了几张颜色多的,但让步不是太多。

潘天寿性子阳刚,个子高大,像北方人。吴(昌硕)、潘(天寿)、黄(宾虹)是有意识地纠文人柔弱之偏,但差别很大。

潘天寿严谨,示范不作为完整作品。作画无画稿,也是随机性,画时慢,随机性中有理性。多用硬毫,山马、石獾之类。

作者按:潘弟子姜宝林言:潘天寿“文革”中被批斗,被江青批为特务。病了,定点医院是浙江中医院,不给好药,住在走廊里。临终只说了一句话:“我这辈子,画还是没画好。”)

刘曦林:南潘北李(上)——遥思潘天寿潘天寿暗香冷梅图 69.5cm×34.5cm 纸本墨笔 1925年

(四)学高不学下——张立辰访问小记

时间:1985年3月9日

地点:北京南二环张立辰斗室

张立辰,1939年生,江苏沛县人。1965年毕业于浙江美术学院,先后就职于人民美术出版社,于中央美术学院任教,为中央美术学院教授。曾任中国画系主任,当代大写意花鸟画代表人物之一。

予携从青海来京老同学王广才君,同访张立辰,彼时他夫妇虽已有新居,却甚窄狭,故曰斗室。

潘先生在教学中重视传统,主张起手要临任伯年,学高不学下,尤其是格调,格调不在工与写。他对恽南田(像一汪清水)亦很推崇,工笔不一定是写意的基础。工笔与写意,观察方法不一样,潘讲工笔要有写意的效果,写意要有工笔效果。潘主张师古人之心,不蹈迹,从艺术规律入手,不从技法入手,技法上主张宽,收收放放。

我拿画给苦老看,苦老说:“敢于用笔根,这是大家风度。”

潘老严谨,不糊涂,对画理太讲究了,如围棋下子的错落、占角、占边,占才有活眼。或如兵法,起承转合,转的东西很重要,从起到转合,要分兵几路,还有空运、打炮、工兵、步兵,一串点子成气势线,达到点子一笔不剩,以款承接。起不足打印,合不足题款。我们上课每人发一册页纸,以最少的笔墨分割空间最多,重视空间的问题,视之为虚。推敲是为最后打基础。

潘老非常尊重黄老,杭州见一黄宾虹老的竹子(册页),说是闭眼写出来的,真好。

潘先生主要在气、章法、构成,他说话很真。60年代是其成果最多,艺术也最好的时候。他画画很慎重,不像我容易激动,他能控制自己,塑造自我,自然流露,有大气与涵养。艺术个性极强,生活上却有修养,对其学生很有影响。他前边全为了后面,他很清楚自己以后是什么样子,是有宏图大略的人。

刘曦林:南潘北李(上)——遥思潘天寿潘天寿雨霁图 116.7cm×119.7cm 纸本设色 1962年 潘天寿纪念馆藏

我受潘天寿影响较大的是艺术规律,规律是不会改变的。只有深入研究,才能产生规律上的东西。中国画笔墨色彩都是服从规律,潘天寿就是在规律和无规律之间创造自己的气度。我也是在找规律与无规律之间的东西。

指画——潘先生是建立在笔画基础上的,潘已成熟,由高其佩指尖痕较重过渡到大写。我用墨更多一些,破、积多一些,大干大湿与笔画一致,有时盘子帮忙。潘老用斛,我用盘子,用手兜,完全用手是局限,还要辅助,不要当特技,要作为严肃的艺术,避免指爪痕太多,避其局限性,用手背、掌、关节,使其线条大一些、节奏强一些,有时笔画、指画结合,如画梅。以后也不一定以指画作为重点。

作者按:1998年10月15日于张立辰北京工作室聊天。

张立辰:潘天寿擅大画,他说:“一张纸无大小,豆腐块,印章大小,与大空间道理一样,都是一张画,一个宇宙,都要认真经营。”

“画家一辈子就是用最少最少的笔墨把画面割裂成最多最多的空白。”空白、大小、形状各不相同。力求小画天地大,小画笔墨精,意象气息饱满、畅通、呼吸,有完整性,这并不省劲,很动脑子,更简、更精,每一笔、每一空白考验更大。

采访手记:与立辰先生多在品茶、聊天间谈及潘天寿先生,无正式访谈准备,以上张立辰所讲,多为回家后回忆补记。张立辰兄所讲潘先生话语甚多,近年立辰兄多言:潘天寿先生一上课,就讲中国画体系,即坚定的中国文化立场,并强调“画乃文中之文”,谈及关于起、承、转、合,笔墨结构等规律,详见其新著《中国画体认与教学》《潘天寿绘画的笔墨与构图》等书,所论皆精辟之言,体现着中国画的写意美学及艺术规律。

来源:《中国书画》杂志2023年第6期 文图整理/安慧

作者简介

刘曦林:南潘北李(上)——遥思潘天寿

刘曦林,1942年生,山东临邑人。1978年考取中央美术学院美术史系硕士研究生;1981年起,于中国美术馆从事美术史论研究、书画创作,为研究馆员,历任研究部副主任、主任。为中国画学会创会常务理事,《美术》编委,北京市文史馆馆员,中国美协蒋兆和艺术研究会副会长,中国文化艺术发展促进会理论委员会副主任,中国残疾人事业新闻宣传促进会仁美书画院名誉院长等。

出版专著:《蒋兆和论》《中国画与现代中国》《20世纪中国画史》等。其中《20世纪中国画史》荣获第二届“中国美术奖·理论评论奖”金奖。

兼事书画创作,出版有画册《水墨清韵——刘曦林书画小品集》《刘曦林艺术印记》(四卷)、《披图展卷》《故乡月明——刘曦林艺术馆作品集》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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