农历丁酉仲春，天朗气舒，清风和畅，与友人客盘山天成寺。算来这已是第六次上盘山了，盘山的一草一木，一山一庙对于我来说是那么的熟悉而亲切，像是久别的朋友重逢，心情愉悦。盘山虽比不上黄山、泰山、九华、峨眉名气之大，但它却如刘禹锡在陋室铭中所言：“山不在高，有仙则名。”盘山以山的高度与体量并不占优势，但却属于有内容、有特色、味道足、有嚼头的精品山。如果以盘山和名山大川相比较的话，我感觉就恰似家常菜馆与大饭店相比。大饭店环境好，档次高，讲排场，但菜品重形式，不接地气，吃的并不一定舒服，而小饭馆虽没有大饭店的气派，但经济实惠，菜品地道，吃着舒服。名山大川虽有名，但缺少有价值的审美内容与情趣灵性。
如东岳泰山被誉为五岳之首，可谓名山大川，因历代帝王将相、文人墨客登泰山者居多，更有杜甫的一首《望岳》诗而增添了泰山的知名度，但泰山从山水审美与造境的角度看，景物有些直白，少有幽闲可思之意味，情景难以交融。徐霞客的：“五岳归来不看山，黄山归来不看岳。”是常人眼中基于名山大川风景好看认识的，而非就山水画审美意义而言，名山有其名，难以有为绘画提供可思的诱因及形成笔墨语言的造化之源。董其昌云：“以蹊径之奇怪论，则画不如山水；以笔墨之精妙论，则山水决不如画。”一语道出了自然与画的关系，强调绘画自身的审美价值。盘山则属于山既不高又不大，且有灵性的北方山水。
盘山对于我来说有着特殊的情感和意义。此山既是我人生第一次登过的山，又是我人生实现艺术梦想后登上的山，可以说盘山是我的“初恋山”，常言道初恋是美好的。那是一九八六年初夏，作为师范学校美术教师的我同时收到了两个通知。一是天津市教育局培训处组织全市中师美术教师暑期赴盘山写生活动，几乎同时又收到了天津美术学院入学通知书，可谓好事连连，心情无比愉悦。带着考上天津美术学院的好心情去登盘山写生，对于“少无适俗韵，性本爱丘山”的我亲临大自然真是梦寐以求的之事，这是人生何等的幸事，登盘山，人生新起点开始，感谢苍天大地惠顾于我。
肖培金《京东第一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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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时的盘山景区条件设施还很不完善，大部分路是原始的，没有像现在铺好的台阶，更谈不上索道了，且住的地方离山门还有段距离。我们几个年轻的教师也都是第一次爬盘山，心情激动、兴奋，一大早就结伴出发，经三盘暮雨、入胜、元宝石、漱峡、迎客松，一气爬到了天成寺。记忆中，那时的路不如现在的路好走，也没有向导，几个小伙子真是初生牛犊不怕虎，顾不上看景，只顾往上爬，越爬越带劲。在天成寺稍作小憩，又开始向万松寺进军，此时仿佛又回到了孩提时代，游戏般的快活。
这一段地势开始渐高，爬起来也确实有点吃力了，但还是咬着牙努力前行，穿神牛福地，登塔林，达盘山最大寺庙万松寺。这里林壑幽静，禅院深深，古刹磬音，如此美妙的境地不就是常建的《题破山寺后禅院》的诗境吗！朝阳映照着高高的树林，蜿蜒曲折的山道通向幽静的寺庙，禅院深藏之处花卉缤纷，静谧的大自然声音全然消失，静的让人有神秘之感，偶尔有几声鸟的叫声，更感到山中幽静，真乃鸟鸣山更幽，远处时而传来悠然的钟磬声音……历经三个多小时，终于登上了主峰挂月峰。
一晃三十多年过去了，有些记忆都模糊了，但印象最深的是当登上盘山主峰的那一刻，除却环视群山，感受一览众山小的愉悦之后，静下心来，疲惫的感觉使我回忆起爬山的经过，李可染先生说的：“峰高无坦途。”回响在耳边。是啊，这爬山到最高处，确实没有平坦的路可走，那人生无不如此吧，人若要想达到更高的理想境界，也没有平坦的路和捷径，须历尽艰险，方能达人生高标，这也算是初登盘山的收获吧。它不是知识的，而是精神的，给我信心与力量，当我遇到困难、挫折时，总能以“峰高无坦途”支撑自己，向着人生的高峰前行。
盘山是一本读不尽的自然书，每次来盘山都有不同的感受，由最初的跑马看山到走马看山，再到驻足慢慢品味，体悟盘山。在认知与情感不断变化中，确实让我感受与体悟看山是山、看山不是山、看山还是山的神机妙理与境界。 每次到盘山，既有收获又有遗憾。收获的是在盘山能得造化之源，禀受山林之气息，感悟佛教文化精神，给我艺术灵感，遗憾的是梦中理想的盘山还未实现。盘山像一座宝藏还有许多精神与灵魂未能挖掘，基于此，盘山与我像是梦中情人吸引着我…… 此次上盘山，由于是陪友人而来,并未作写生打算，想借此机会慢下来，好好感受一番，多作思考。平日只是闲游而已，心情得以放松，能细细品味盘山的一草一木、一树一石、流淌的小溪生命，以及大小寺庙，乃至僧人的生活。可能是因为闲游盘山，与紧张的写生教学状态不同，对盘山倒是另有一番感受。一个“闲”字，道出了中国山水画审美境界的追求方向。北宋欧阳修曰：“萧条澹泊，此难画之意，画者得之，览者未必识也。故飞走迟速，意近之物易见，而闲和严静，趣远之心难形”。黄宾虹要求山水画中景物幽闲，是在强调山水画的艺术状态是放松、闲适、自由的。然山水画的这种闲适状态取决于作者的心态是否“闲”。正如陶渊明所言：“结庐在人境，而无车马喧，问君何能尔，心远地自偏。”只有自己内心清静才能使精神远离世俗的干扰，让心安宁。古人云：“能闲真富贵。”“闲”是人最理想的生命状态，尤其是文人士大夫更是将“闲”作为人生境界，庄子不就提倡“逍遥游”吗。 中国绘画讲究画面、画境应是闲适的生命情调。法国画家马蒂斯强调画应像人躺在安乐椅上一样逍遥自在。万类由心，清代方士庶：“山川草木，造化自然，此实境也，画家因心造境，以手运心，此虚境也，虚而为实，是在笔墨有无间”。画非由自然之景而成，是因心境而成画。佛家讲心中有什么眼中就有什么，因此，欲得闲意，先有闲心，方能做到“万物静观皆可得。”生活在世俗都市的人们，快节奏的社会现实让人很难闲下来，慢下来，静下来聆听自然的声音与自己的内心，从而找到自我。故此次上山因其闲游才对盘山有着不同寻常的感受。 几年来，行走在江南的山山水水之中，登黄山、爬九华、游雁荡，虽由写生创作了一些画作，但细而观之，总体来看是技有余而道不足,感觉还是对生活的理解稍浮浅些，意境缺乏深度，境界不高，笔墨亦是稚嫩，生命的气象不足，终未达理想之高标。思考之，写生流于形式而未强调写生内容的实效性，究其原因对生活实际感受的时间不长，大有走马观花之举。江南写生且费时、费力，舍近求远，可谓南辕北辙。常生活在高楼林立的城市，难以禀受自然山林之气，胸中尘埃难以荡尽。故此，蒙养生活，得宇宙元气，养得平静的心境是画者之理想。 盘山山势盘桓，雄伟俊秀，盘山三磐各具特色，上磐云海松涛，中磐怪石嶙峋，下磐溅玉喷珠。盘山步步有景，景景有传说，且景中有境，天成寺，万松寺，云罩寺几大寺庙风格各异，增添了盘山浓浓的宗教气息，自然与人文相得益彰，可以说盘山是山水画造境难得的“道具”，盘山真可谓是一部永远读不完的书！此时忽然想起清代皇帝乾隆对盘山“早知有盘山,何必下江南”的感叹，仿佛此语就是对我而言的。我如梦方醒，原来生活就在身边，真乃醍醐灌顶也，我为自己的愚昧而感到汗颜。 自小生活在北方的我自然与北方山水有着心性上的相近之处，且古人为我们创立了以北方山水为生活基础的北派山水经典，提供了丰富的笔墨语汇。又因盘山并不是名山大川，就不会以分别之心看世界，也就不会受到先人的价值标准影响，解除“名山模式”，无干扰地亲身感受、体验造化之源。因为山水画不以追求名山大川为目的而重在生命真实的呈现，以超越的精神创造一片心灵的宇宙，一种生命境界。如王维：云峰石色，迴出天机，笔思纵横，参乎造化。遂开始将写生创作的定位锁定在盘山，这里距市区较近，交通方便，可时常游走于盘山之中，虽不能像黄鹤山樵那样大隐于黄鹤山，但也能半隐于盘山，与山林为伴，禀受山林之气，可时而目视心记；时而坐景悟对；时而对景写生；时而与高僧论道，如此生活好不快哉乎，人生足矣！
作者简介
肖培金
中央美术学院中国画学院山水系硕士学位
现为天津美术学院教授
硕士研究生导师
天津美术学院“水墨为上”山水画高研班导师
中国美术家协会会员
中国书法家协会会员
天津美术家协会山水画专业委员会副秘书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