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纯粹之美育，所以陶养吾人之感情，使有高尚纯洁之习惯，而使人我之见、利己损人之思念，以渐消沮者也……”101年前，蔡元培有感于知识精英的“宗教救国论”而在神州学会做著名演讲，力倡“以美育代宗教”。如今百年过去，中国文化虽无“宗教化”之虞，但经济化、荒漠化、低俗化不可不察，文化自信仍难实现，于是国人重思蔡元培的美育课题。
继国务院2015年发文要求加强和改进学校美育工作后，文化、教育大省山东亦出台新政（《山东省初中艺术科目学业水平考试指导意见》），拟将美术、音乐等美育课程纳入中考，通过“过程性评价”与“专项测试”督促学生提高审美素养。美育究竟如何影响个体和社会？如何开展美育才更具可操作性？带着这些问题，记者专访了著名油画家、山东艺术学院原院长王力克教授。
谈美育与文化自信：“京剧那么美，年轻人为何不爱？”
“现在去做，还不算晚。”谈到山东将美术、音乐等美育课程纳入中考这一新政，王力克非常赞同，他认为这项工作本可以开展得更早一些，因为山东是中国文化重要的组成部分——儒家文化的发源地，有丰富的文化资源和教育资源推进美育教学。事实上，王力克这番话的确不是“马后炮”，其曾所执掌的山东艺术学院便与济南市长清区教体局签订了战略合作协议，确定通过参与课改、艺术讲座、艺术支教等方式，为长清区加强中学阶段美育教学提供专业支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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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之所以要如此迫切地强调美育、介入美育，用王力克的话说，是因为“我们的审美出了问题”。
戏剧便是最好的证明。王力克非常喜欢京剧，在出版的油画作品集《如歌的行板》中，他特意把2014年、2015年间创作的京剧人物系列作品放在了开篇，其中一幅还被他拿来做了微信账号的头像。在他看来，京剧在形式上追求华美的行头、精致的脸谱、动人的唱念和优美的招式，在内容上感怀英雄、讴歌爱情、高扬正气，这都是美好的事情，“可年轻人为什么就不爱呢？”
王力克认为这正是问题的关键所在：“年轻人不爱京剧，是因为他们不懂，而他们之所以不懂，是因为历史学习出了问题，因此我们时代的审美也就出现了断层。”王力克说，二十世纪以来，中国受西方“社会进化论”影响极大，加之中国长时期处于救亡图存的特殊关头，国人普遍形成了一种“扭曲的”历史认知，即所谓“封建的”就是“腐朽的”，“旧的”就是“坏的”，“新的”才是“好的”。于是，大量文化经典和艺术经典被扫进了历史的“垃圾堆”，审美自然也就无法得到很好的传承。
与此同时，国人对外来文化却益发器重和崇拜。“我并不反对外来文化，外来文化中好的东西，我们也要吸收、借鉴，但是有一个前提，那就是要正确看待文化之间的关系。”王力克认为，中西方文化并没有优劣之分，它们只是不同的体系，而且它们有异曲同工之处，即在各自的最高层面上，它们的追求是一致的。王力克援引吴冠中的话说：“东西方艺术就像是一座高山的两面，两个人同时爬山，最终一定会在山顶相会。”在王力克看来，那山顶、那最高层面的追求，就是真和美。
王力克以宋代艺术举例说，过去我们对自己的艺术不重视，相反西方对我们的艺术却评价很高，比如英国学者贡布里希就把古希腊、中国宋代、西方文艺复兴视为“再现艺术”的三大高峰，也就是说宋代的写实绘画在当时世界上是一流的，是人类历史的一个高峰。即便宋代以后，中国艺术也并不逊色，文人画也开创了表现主义绘画的先河。
“你看，只有正确看待历史，正确看待中西方文化的差异，建立一套自我关照的历史观，我们才能真正看清文化是怎么一回事。”王力克说，我们时代的问题恰恰是不能严肃客观地对待历史，宫廷剧全是后宫争斗，抗战剧全是手撕鬼子，单凭这些作品，我们的历史、文化和审美不可能有贯通下来的生命力，“没有生命力，就没有文化自觉，还谈什么文化自信？”
谈美育与个体完善：“批判精神是靠审美建立起来的”
美育对于一个国家或民族文化自信的重要意义，只有通过它对个体的影响，才能最终凸显出来。
中国文化对于个体的希冀向来都有“内”“外”两个路向。《论语》说：“己欲立而立人，己欲达而达人。”《中庸》说：“诚者，非自成己而已也，所以成物也。成己，仁也；成物，知也。性之德也，合外内之道也。”这些经典都在反复申说一个道理：人的完满既包括向内完善自己，也包括向外认识世界、成就别人。
在王力克看来，这两个路向都与美育密切相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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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育的本质是什么？我认为就像杨绛先生所说的‘读书是为了遇见更好的自己’一样，美育也是为了让人遇见更好的自己，为了每个人的自我完善。”王力克认为，只有每个人都遇见了最好的自己，实现了自我完善，整个社会才可能变得更好。这是就向“内”的路向说。而就向“外”的路向说，一个人若想“立人”“达人”“成物”，就应该积极介入社会，积极参与公共事务，成为一名合格的“公民”。
美育有助于“公民”品格的养成吗？王力克认为答案是肯定的：公民品格最重要的特征就是独立自主和批判精神，这两者是相辅相成的，而自主意识和批判精神绝不是从天上掉下来的，而是需要长期培育和养成，美育承担的正是这样的任务。只有在持续的审美教育中，一个人才能逐渐了解什么是经典，建立起经典的意识，才能弄懂真和美的内涵，最终建立起独立的思考和判断。
“从这个角度出发，我们现时代的文学、艺术、建筑等各个领域存在的问题，就很容易理解了。”王力克说，作家、艺术家、建筑设计师等职业，本是需要创造的职业，但是大量的从业者没有接受过正确的审美教育，没有建立完善的审美认知体系，自然也就没有独立思考和判断的能力。于是，我们日常生活中见到的多是千篇一律的平庸之作，甚至抄袭、剽窃、冒用等违法违规事件也时有发生。“不知道美和丑，也就不会懂是与非。”王力克郑重地总结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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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的年轻人，对于美和丑的理解，更多停留在一般表象。漂亮和美有关系，但不是审美的目的。重要的是由审美建立真的信念，完整善的作为。”王力克说，这是一个市场化和个体化的时代，市场对审美消费的引导撕裂了过去公认的审美标准，年轻人被各种各样的审美消费潮流裹挟着，失去了思考，丢弃了判断，迷失了方向，特别是以中国文化为立场的中国人特有的审美被弱化了。这是新时代最大的课题，也是现任国家领导人多次提及“审美”“美育”的初衷所在。而山东作为中国文化的“圣地”，作为文化、教育大省，理应为“美育”这一时代课题贡献自己的智慧。
谈美育的实施路径：“建立审美认知，需从经典开始”
美育关乎个体的自我完善和国家的文化自信，但是，要将抽象之美落实到课堂上、植入学生的心田里，却并非易事。
王力克认为，美育教学需要一揽子极具可操作性的实施方案，其中首要一条应该是教科书问题：“我们现在美育教学的当务之急，是赶紧针对中小学生建立一套涵盖美术、音乐、戏剧、舞蹈等各个门类的美育课程教科书。”这套教科书最重要的特色应该是突出“经典”的地位，让学生一册一册地、循序渐进地了解中西方艺术经典。
经典之所以重要，就在于它是人类最优秀灿烂的文化结晶。“人类最优秀灿烂的文化是相通的，只是路径不一样、表现形式不一样，比如咱们是京剧，人家是歌剧，如此而已。”王力克说，无论东方还是西方，艺术经典都是思想传播、审美传承的最重要的手段，或者说，艺术就是思想的面孔。因此，要想让学生建立审美认知体系，就必须让他们先了解东西方的艺术经典。
“有些人对经典不以为然，认为那都是过时的东西，当然，经典也可以批判，但是批判之前你总得先知道什么是经典。”王力克认为，不了解经典，不懂得经典的意义和不足，就不可能做出真正有价值的批判，自然也就无益于审美和文化的提升。
《夏水汤汤》 80cmx80cm
除了艺术理论，艺术实践在王力克眼中同样重要：“美术、音乐都是实操性很强的课程，不能光灌输知识、讲解理论，还得留出时间给学生练习，比如可以让他们用中国画的画法画一些简单的物品，可以让他们亲自用乐器演奏一首经典曲目……”只有在体验中学习，学生对艺术的感受和认知才更加深刻。
课堂之外，王力克认为中小学还应注重利用各类社会文化资源：“美育是系统的、多角度的，所有文化和艺术的形式都是美育的抓手。现在几乎每个城市都有美术馆、博物馆、科技馆等文化展馆，很多还是免费的，学校和家长一定要带学生们多去这些地方看看，多去欣赏专业的歌舞戏曲，见得多了才有鉴别能力，品位才能上来。”王力克特别提到，这些文化资源多集中在城市，农村孩子很难享受到，这就需要有关部门和单位多些支持。实际上，山东艺术学院与长清区的合作做的正是这类工作，艺术讲座、艺术支教即为了帮助农村中小学营造美育的环境和氛围，也是高校尽心尽力服务社会的表现。
此外，王力克还建议规范和完善艺术培训市场。根据王力克的预计，省里政策一出，最沉不住气的就是家长，为了让孩子顺利通过艺术科目考试，他们很可能会让孩子上课外辅导班，本来就火热的艺术培训市场可能会因此更加火爆。“现在社会上的艺术培训机构数量非常庞大，水平也参差不齐，有必要好好规范一下。为了应试而建立的艺术培训市场，不能满足美育的初衷。”王力克建议，制定行业标准，实施行业监管，让这个市场真正发挥其美育教学的补充作用。（张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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画家简介
王力克，山东省教学名师，山东省优秀研究生导师，山东艺术学院原院长，二级教授、博士生、硕士研究生导师。南京艺术学院博士生导师，曲阜师范大学博士生导师，澳大利亚格利菲斯大学荣誉教授、博士生导师，韩国檀国大学博士生导师，意大利艺术研究院荣誉院士。教育部高等学校美术学专业教学指导委员会委员，全国艺术专业学位研究生教育指导委员会美术与艺术设计委员会委员。全国艺术学名词审定委员会委员。中国美术家协会理事，中国美术家协会国家重大题材美术创作艺术委员会委员，中国美术家协会油画艺委会委员，中国油画学会理事，北京写意油画院研究院院委，第十二届、十三届全国美展评委，第三、四届中国油画展评委，山东美术家协会副主席，山东油画学会副主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