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当美妙的黑暗将帷幕，静静地张开在他们头上，当时间推动着指针，在缓慢的时钟上徜徉。”在《尼娜的夜晚》（见图1）中，画家用温和的良夜承载着遥远的思绪，就如同诗人普希金将对丽达的诉说容纳在夜色的沉静与时间的哲思里。
图1 《尼娜的夜晚》布面油画118cm×90cm2011
夜幕下，窗边的尼娜是出神的。她悠然捧着的或许就是那本咏叹夜的诗集，静静、默默、轻轻地依偎在诗意里。时间徜徉，徜徉在停留书面的手里，徜徉在出神的前方里。室内灯光温暖明亮，窗台上盛开的百合花仿佛是尼娜盘桓心灵的轻盈注脚。这一切，浓缩在画家满是灵气的斑斓色彩中，随节奏次第显现。那层层递进的深蓝色，连接了夜色与花瓶，与黄橙光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尼娜红色的披肩与绿色的裙子也巧妙地构成协调的对照。线条简洁的窗框、尼娜端坐着的闲适姿态、形态生动的瓶花，组成了非常和谐、平衡的稳定构图，画家通过色彩、构图、明暗、线条的取势，将画面的中心聚焦在尼娜的神态上，尤其是那双带着悠然与静谧的深沉眼眸。
潘义奎是杰出的画家，仅凭这一幅肖像，其高超、醇熟的绘画技法卓然呈现。他将人物的心理状态和悠悠意境刻画得惟妙惟肖，方寸内外，似有画外之意。构图自然均衡，色彩精致考究，细节塑造扎实，色调饱含情感，立体感与空间性隐含于构架之中，精准到位。列宾认为，肖像画是最有现实意义的绘画题材，表达画家对生活的热爱。这幅创作于2011年的肖像画，正值潘义奎在俄罗斯留学的时候，当时他执着于研究俄罗斯油画技法，系统地学习各种专业技巧和原理的代表性作品。在此期间他创作了大量肖像画作品，如《女人体》《俄罗斯女大学生》等。扎实的基础与深厚的人文情怀，促使他努力探索将巡回展览画派的画法与中国少数民族题材进行巧妙结合。这不仅是出于乡土情结，更是他的艺术理想。他认为自己绝不仅仅是一名画家，更是中西文化交流的使者，他要尽己所能地通过艺术将中华文化发扬光大，使其产生更大的国际影响力。
图2 潘义奎《女大学生》布面油画60cm×50cm2018
图3 潘义奎《盛装的小女孩》布面油画80cm×60cm2022
作为身体力行的实践派，潘义奎一以贯之地潜心挖掘中国西部的地方文化，将画笔伸向自然与生活，在《女大学生》（见图2）、《盛装的小女孩》（见图3）、《裕固族老人》（见图4）等作品中，都有着鲜明的呈现。俄罗斯列宾美术学院院长米哈依洛夫斯基曾盛赞：“潘义奎先生的作品中不光体现了俄罗斯油画的艺术，而且也表现了中国的艺术，他的作品可以真切地体现出俄罗斯的性格，而且他把两个国家的文化结合到了一起，两种文化传统、两种文化特质、两种生活的体验，是他的作品中最突出的特点和体现。”
图4 潘义奎《裕固族老人》布面油画80cm×60cm2018
创作于2023年的《白石老人》（见图5），是他始于《尼娜的夜晚》，历经多年悉心精研西方艺术精髓与东方文化底蕴后集大成的代表性作品。不论从画面内容、绘画语言，还是与精神内涵的结合，都做到了非常精准的把握，体现了卓越的精神追求与高超的艺术水准。潜心作画的白石老人，眉头紧蹙，髭须皆白，却笔耕不辍。典型场景的选取是画家富有情感的理想抒发。随形的横竖切割、丰富的三角构图，使画面营造出崇高而稳定的感觉。尤其是弱光环境下，在凝重色彩中，几笔红、绿的鲜活纯色令画面气息贯通，灵动真实，让整个构图富有和谐微妙的永恒感。
图5 潘义奎《白石老人》布面油画150cm×170cm2023
大量肖像画创作与民族题材探索，让潘义奎大尺幅的主题绘画有着鲜明的特征：真实而内容丰盈，充满浪漫、充满热情、充满诗意。创作于2010年的《葡萄园》表现出维吾尔族一家人在葡萄架下摘葡萄的情景，将人物之间的对话和关系描绘得颇有趣味。创作于2019年的作品《快乐的日子》（见图6），精妙地运用光和色彩的艺术，创造出了独特的视觉效果，落日余晖的光芒照耀着充满幸福感染力的笑脸，画面以黄色和红色的温暖色调为主，营造了一种温馨和谐的氛围，又与摩托车排气管阵阵雾气的冷灰形成鲜明的虚实、冷暖、质感对比，堪称神来之笔。
图6 潘义奎《快乐的日子》布面油画150cm×170cm2019
二
通过对以上作品的研究赏析，可见潘义奎通过鲜活的绘画方式展示具体的人物、事件、感受，深入和清晰地反映着现实。在这一过程中，他展现给大家的不只是某一生活形象特定的个性化特点，画面中还蕴含着普遍存在的特征和法则。他在创作典型形象的时候，并不会削弱个性化的特征，使他们成为没有个性的、某种普遍范式下的形象。相反，他会最大限度地添加能够表现其个性的元素。每一个人物既是一个代表性的典型，又保持着自己个性化的特点。
潘义奎有着典型的现实主义审美理想，他的画面中除了主张细节的真实性，还主张真实地再现典型环境中的典型形象。这一特点正是现实主义绘画所推崇的，用归纳概括提炼的方式涵盖典型特征和个性特征不可分割的关系，用微妙真实、纤毫毕现的手法凸显现象和事件发生的具体环境与具体艺术形象的特征之间的关系。归纳概括和典型化描绘需要对很多生活实例进行分析，个性化也要求大量现实经验的积累。在潘义奎的创作过程中，他摒弃了很多干扰因素，强调了那些本质上的、合乎规律的特征，因此他的创作才能够在立足生活的基础上反映着现实。只有强调个性化与典型化特征并存，才能够创造出鲜明的、具有代表性的艺术形象。在创作想象力和艺术思维对生活现象的加工过程中，他不仅能够发现典型的和个性的因素，也能够发现客观的和主观的因素。所有这些都能够有效地加强艺术形象的效果。这种高度的归纳概括只能通过活跃的创作想象、热烈的生活激情来实现。如果一位画家没有这一能力，即便对生活有着很深入的了解，能够塑造普遍性的形象，但无论如何也没有办法使自己的画作具有必要的艺术信服力。
在肖像画的创作中，人物形象的独特之处，其外貌、姿势、表情通常都包含着某一领域人群的特征，通过这些元素通常能够推测出这个人的职业或其所属的社会阶层。一般来说，这种特征首先指的是独特的、具有特点的动作，其动作不仅仅是纯粹机械性的、表面的，也是人物内心的，能够反映其心理状态的动作。有观察力的画家在人物的转身、低头和手势中捕捉到这一动作，就可以从中直观地想象艺术形象的塑造过程。潘义奎就凭借极为敏锐的观察力和扎实的构图功底，在人物丰富的细节中提炼出典型动作，通过构图和色彩来表现人物最富感染力的情绪与心理状态，无论人物形象场景有多复杂，他都会让画面充满精准直观的激情与浪漫。这是巡回展览画派所给予他的丰厚养分，他的作品感染力令人赞叹。
图7 潘义奎《彼得堡风光》 布面油画 50cm×60cm 2012
图8 潘义奎《冬日》 布面油画 30cm×40cm 2016
风景写生是潘义奎艺术创作图景中另外一抹鲜明的亮色，一类是表现俄罗斯的风景，如《彼得堡风光》（见图7）、《冬日》（见图8）、《普希金城的教堂》（见图9）、《普斯科夫的郊外》（见图10）等，通过这些集中创作于2010至2016年之间的画作能非常清晰地领略他在俄罗斯学习的成长脉络，也能从他画作的诸多元素推测出他大致的生活轨迹；另一类是描绘国内景色，包括他的故乡甘肃祁连山一带的西部风光，以及富有中国人文精神的黄河与长城，尤其是其代表作《黄河石林》（见图11），从中可以清晰地感受到潘义奎非常擅于构图的经营与瞬息间光色的把握；沿着水平线展开开阔的全景式构图，与黄河这一主题所蕴含的深厚历史积淀与源远流长的文化底蕴完美契合；远山重叠，天高云阔，顺流而下的黄河水与白鹤的翩然而上形成鲜明对比；画面冷暖、明暗如太极图“你中有我、我中有你”，既对立又统一，看得出画家对构图法则的熟稔、深谙与精通。
图9 潘义奎《普希金城的教堂》布面油画40cm×60cm2010
图10 潘义奎《普斯科夫的郊外》布面油画50cm×60cm2013
构图的重要性对画家来说不言而喻。客观、准确地布局，在构图中心的位置合理安排中心情节，这些都是构图的核心要求。不难看出，无论是山川江河还是树木花草，根据整体性的法则，潘义奎在他的每一幅画面中都有逻辑地建构了绘画中心和其他部分的关系。
潘义奎作品中强烈的视觉感染力，还凸显了其对视觉经验的总结归纳与活学活用。绘画中主要内容的突出与人的视觉接受特点有关：人会首先将自己的注意力集中在对其刺激作用最强烈的物体上；有可能是运动的物体，明亮的部分或是光线条件的突然变化，色彩或是明暗的对比，大小和形状的对比等。所有人的视觉都是这样观察物质世界的，画家也不例外。这也是由画家的感性形象思维特点决定的，优秀的画家会据此分析和在作品中适时呈现观众欣赏画作时的视觉接受特点。潘义奎在多样化的绘画题材里，秉持了对这些视觉经验的深度呈现，这使得他的作品令人难以忘怀。另外，视觉还有一个特点，即当人的视线停留在中心区域的某一物体上时，观察到的就只有这一个物体。眼睛只有在某一固定的区域内能精确观察，同时对这一范围外的物体进行模糊观察。因此，人只会明确地看到视线集中区域内的物体。如果一个人缺乏对这种特质的认识，他们将无法专注于观察在特定时间和地点对人们具有吸引力的事物，这正是在绘画时需要考虑人类视觉感知特点的原因。历史上伟大的艺术家通过千百年的积累与探索，提出了众多艺术理念与绘画技法，这些宝贵经验在巡回展览画派、印象派等流派中有着最大程度的体现，优秀的艺术家会沿着前人的这条路继续进行系统而又精深的理论探研和实践探索。
潘义奎笔下明晰的艺术创作脉络，也恰恰深刻体现了巡回展览画派与印象派外光写生共同作用的影响。他巧妙汲取了印象派画家对光色的精准描绘，同时像列宾、列维坦、格拉巴里等大师一样，都对形象进行高度概括，传达出对于生命与自然的诗意赞颂。潘义奎精妙地运用视觉经验，在东西方艺术道路与精神中探索到一种特征鲜明的人文艺术语言，这是他得以扎实探索油画艺术的根本与精髓。
三
作为改革开放后第二代留学俄罗斯的代表性画家，潘义奎曾于俄罗斯国立师范大学攻读博士学位，因成绩优秀获得俄罗斯全额公费奖学金。2010年在圣彼得堡总领事馆的支持下，他创立了俄罗斯华人艺术家协会，并担任主席至今。
潘义奎的导师瓦列里·列德涅夫是俄罗斯联邦人民艺术家，俄罗斯艺术科学院院士，是一位成就卓著的油画艺术大师。列老的艺术思想对其影响深远，他的言传身教，让潘义奎在巡回展览画派与印象派中找到属于自己的突破口，在画面当中通过色彩、构图、节奏等方式制造艺术冲突，并且将这种微妙有趣的艺术语言统一到一个和谐的画面里，逐步发展成为其创作的鲜明特征。比如他善用优美的灰色调处理不同对象的复杂关系，他喜欢描绘大自然转瞬即逝的奇瑰景观与变化莫测的美丽光线，这种对真善美的深沉爱意，让他将对色彩的把握、特点的准确抓取，逐步转化为扎实底蕴，完美融汇于创作灵感，最终形成艺术语言的精准传达。
我们有着极为相似的求学经历，我与潘义奎相识于俄罗斯留学期间，他的勤奋让我印象深刻，他对油画艺术的执着探索与拳拳热爱令人动容。回国后，大量的艺术交流活动、艺术展览、学术探讨，不仅让我们结下了深厚的友谊，并且让我对他有了更多全面而深入的了解。对艺术的勤奋自不必说，他的善良和乐于助人是有目共睹的，他有着极强的人格魅力和亲和力，团结和善，艺如其人，知行合一。对人、对事，他秉持一种开放的态度，在艺术创作中也是如此。他的代表性作品凝聚了其多年来一以贯之的艺术求索成果，饱含现实主义艺术精神和虔心写生的巨大魅力。他展览中令人印象深刻的不仅仅是其优秀的艺术作品，更是对其立足油画语言本体横跨中西语境融会贯通的人文情怀的强有力归纳，这种磅礴有力的情境冲击，令每一位观众都印象深刻。不止观众，俄罗斯油画大师安德列维奇·彼丘柯夫也对潘义奎提出了更高的期许。
优秀的艺术家必须具有不断发展求真的思想、一颗火热的心灵，能够深入且独立思考。赋予作品更多的思想性，才能使观者具有更多的想象力。世界观对艺术家尤为重要。艺术家的世界观通常是他个人关于社会观点及知识储备的总和。在艺术创作中，这些观点和知识不仅需要适当地运用，而且由此来确定个人的思想和情感——形成艺术家本人的鲜明处世态度，这才是具有意义的。正是这些处世态度形成艺术创作最本真的绘画内容，是最真实的艺术写照。真正的创造力应该永远是真诚的，它表达了艺术家对其绘画主题的真实态度，表现了艺术家真诚的心灵。艺术家对它是没有控制权的，它总是悄无声息地充盈在作品中，无可隐藏。同时，艺术的思想性也随之体现。好的画家会经常观察生活、从美学角度理解生活，于是便有了对生活印象的积累。在繁杂的各种现实生活现象中，画家最关心的可能就是那些普遍的社会现象，并试着思考这些现象，将其以艺术的方法表现出来。正如谢赫认为，图绘者，莫不明劝诫，著升沉，千载寂寥，披图可鉴。对现实的理解越是多角度，越全面，艺术作品中的物体或现象的逼真性和完整性的感觉越强烈，艺术形象的质量就越高，艺术家思想的表达就越强烈、越能够使人信服。这种真诚、真实的理解力，在潘义奎作品中纤毫毕现。他不仅是一位融汇中西方油画艺术创作的艺术家，同时还是一位投身艺术事业，有使命、有担当的艺术工作者。他的大量代表性艺术作品被世界各大博物馆、美术馆收藏，他热忱、激情、丰富、执着的求索之路与人生经历，给青年艺术家们以启示。潘义奎的人与艺术是高度合一的，自来至真至诚，坦荡纯粹，这种富有感染力的艺术家情怀，必将持续驱动他创造崭新的艺术境界，在未来的艺术生涯中逐步勾勒出能够完美诠释优秀艺术家成熟轨迹的清晰脉络。
就像普希金诗歌《致画家》所咏唱的：“一颗心总是热情激荡。”这是对画家的赞颂褒奖，更昭示着艺术家发自内心的深切理想。以此，与优秀的艺术家共勉。
（文/郑光旭，中国艺术研究院艺术与文献馆馆长，一级美术师）
（来源：艺术评论杂志）
画家简介
潘义奎，中国美术馆副馆长，美学博士，国家一级美术师、教授，北京大学博士后导师。先后毕业于西安美术学院、俄罗斯国立师范大学美术系，是民革中央委员、俄罗斯国家艺术科学院荣誉院士、中国美协民族美术艺委会副主任兼秘书长、中国美协国家重大题材创作委员会委员；曾担任俄罗斯华人艺术家协会主席、甘肃省美协副主席、甘肃画院副院长、兰州大学艺术学院院长、甘肃省文联副主席等。
个人被授予国际尼古拉·列里赫奖章、俄罗斯艺术科学院金质奖章、乌克兰总统勋章，被评为甘肃省领军人才、甘肃省中青年德艺双馨文艺工作者，首届丝绸之路（敦煌）文博会先进个人等。先后在俄罗斯多次举办个人画展，2015年在中国美术馆举办“盛世年华.丝路同行——潘义奎油画作品展”。油画作品《十一世班禅额尔德尼·确吉杰布》、《嘉木扬·图布丹活佛》和《唵嘛呢叭咪吽》被雍和宫永久收藏，《邓宝珊将军》被甘肃省博物馆永久收藏，《窗边》《看书的女孩》被中国美术馆收藏；《葡萄园》入选第12届全国美展，《快乐的日子》入选第13届全国美展，并获甘肃敦煌文艺奖一等奖等；作为主创全程参与“庆祝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70周年——‘交响丝路、如意甘肃’彩车”的设计制作，被授予突出贡献奖；大型油画《八步沙六老汉》在兰州、北京等地巡展；大型油画《敢把沙漠变绿洲》作为建党百年国家重大美术创作工程作品被中国共产党党史博物馆收藏。曾出版专著《西方油画——俄罗斯系列藏画精品解读》《中国当代油画家——全山石研究》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