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诗歌素来以抒情为魂，自老庄以大椿、匏瓜喻天地哲理，屈原借香草、美人寄家国忧思起，这份抒情便借由具象意象代代相传。这份诗艺的抒情特质，更浸润到书画等艺术部类之中——书法如是，是柔软笔尖在宣纸上流转的韵律，一笔一画皆含情致；绘画亦如是，山水花鸟蔚为大观，而在诸多画科里，写意画因笔墨挥洒间直抒胸臆的特质，常被视作诗性的典型代表。李泽厚便曾直接借用王国维论诗词的“有我之境”，来阐释宋元山水画中“物我相融”的精神内核，可见写意画与诗歌抒情传统的深度契合。
不过，若以“抒情”与“诗性”为标尺审视中国画，便容易忽略工笔画的独特价值。长久以来，工笔画因制作工序精细繁复，其抒情方式不同于写意画的笔墨直抒，常被误解为“难载文人性情”，甚至被轻斥为“匠气”。但从美术史脉络来看，这一认知显然不够全面：宋及以前的工笔画，以“造型精严”为核心，构建了一套独立的审美传统——从唐代《簪花仕女图》的雍容华贵，到宋代院体画《写生珍禽图》的细腻写实，皆以精准的物象刻画传递时代气韵，其抒情藏于细节之间，与写意画的直白表达各具韵味。只是元明之后，随着文人画崛起，“以书入画”“重意轻形”的审美成为主流，工笔画的历史话语权才逐渐减弱；直至新时期以来，工笔画才重新被发掘，地位不断提升，展现出强劲的生命力。
在工笔画的复兴浪潮中，女画家的大量涌现，为中国画注入了全新的抒情维度与视角革新。回望过往，女性在画中多是“被描绘者”的角色：或是柳叶眉、溜肩细腰的仕女，承载着古典审美中的温婉想象；或是风尘气浓的月份牌美人，迎合着近代世俗的消费趣味；抑或是“男女都一样”红光亮风格里，失却性别特质的海燕、铁梅，成为特定时代的符号。即便是传统花鸟画，也多笼罩在男性视角下——花鸟常被赋予“瓜瓞绵绵”“宜室宜家”的繁殖寓意，透着世俗的期许；林和靖写下“疏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浮动月黄昏”的咏梅名句，末了却以“幸有微吟可相狎，不须檀板共金樽”的自矜收尾，消解了梅花本有的清灵意境，可见男性视角对花鸟抒情性的局限。
罗玉鑫寂照240×200cm纸本设色2025年
改革开放后，随着女性教育水平的显著提升，这一局面被彻底打破。女性画家以其对情感的细腻感知、沉静内敛的创作心境，为画坛带来全新活力：如今的美术学院，早已呈现“女多男少”的格局，不少女画家更是引领风骚，执教的女教授、博导亦不在少数。她们走进画坛，带来的不仅是工笔技法的创新，更重构了中国画的抒情视角、诗性精神与思想深度。
而以罗玉鑫为代表的女性艺术家的工笔画作品，更是彻底打破了“工笔画缺乏抒情性、写意性与思想性”的刻板印象。资讯的便捷与城市化的生活，让她们的视野远超传统闺阁画家——作品中既有对城市生活细碎日常的体悟，也有对全球化背景下人类共同命运的思考，更包含对生态环境的深切忧虑；意识流的朦胧意境、旋转木马的童真回忆、宇宙飞船的科幻想象、宗教人物的肃穆庄严，这些跨越时空与领域的元素，都被她们以工笔技法细腻呈现，让工笔画的抒情不再局限于物象本身，更延伸到对当代人精神世界与时代议题的探索，为中国画的诗性传统开辟了全新天地。
罗玉鑫
罗玉鑫是广州人，而广州在历史上是中国最早的口岸城市之一，全球化的印记早在此处生根——从海上丝绸之路的商船、达摩东渡驻锡的华林寺，到十三行的洋商云集，再到西关老屋那纹样精致的花地砖，处处透着兼容并蓄的开阔胸襟。第一次见罗玉鑫时，她笑起来的模样令人印象深刻：眉毛轻轻一扬，眼眸亮得像浸了光，露出整齐的贝齿，连笑声都是软的。那股子舒展从容，恰是这座城市气质的最好注脚——恐怕再也没有一座城市，能养出这般既悠闲、又干练，还带着温润雍容的气质。
具体到她的作品，罗玉鑫将其归为“走兽类”，画的多是大型动物。大型动物自带一种磅礴气场：中国古人说“大象无形”，原是指天地间的浩大气象，却偏又以“象”这种具体动物为名，倒也有趣；西人亦有“房间里的大象”之说，指那些无法忽视的存在。这些大型动物，即便静立不动，也能给人以震慑感——那是一种安静的、让人屏气凝神的气场。罗玉鑫常用大尺幅来表现它们，那幅获金奖的作品《休戚与共》自不必说，无论是北极熊，还是鲸鱼，皆在大尺幅中尽显神韵。
罗玉鑫象往之地（局部）38.5×50cm×10纸本设色 2024年
大尺幅对工笔画创作是一种考验，制作周期也相当漫长，恰应了徐悲鸿“尽精微、致广大”的主张。“荣获金奖的罗玉鑫中国画《休戚与共》吸引不少观众驻足，也得到评委一致认可。在这件作品中，她通过富有想象力的空间构建，描绘了冰面上下北极熊一家和海洋鱼类舒适惬意的自在状态，折射生态文明建设大主题。对中国工笔画而言，大面积白色和黑色的晕染均颇具难度，但作者轻松拿捏，以恰到好处的水墨晕染和肌理处理，营造出素净安宁的美好意境，凸显中国画黑白互现的哲学意味。”（《人民日报》文艺评论）画面中黑白交织的对比，恰如太极阴阳相生之象——何况背景是冰封的北极，更天然带着一种全球化的视野，暗合生态议题的无国界性。
罗玉鑫休戚与共240×200cm纸本设色2024年
为了观察生灵百态，罗玉鑫不仅常流连于动物园，甚至不远万里飞往肯尼亚观看动物大迁徙；同时，她还大量阅读美学、哲学书籍，以开阔眼界与胸襟。她虽未到过北极感知真实的场域，好在如今的资料触手可及——视频影像、画册随处可见。用中国传统工笔技法，去描绘异域的、古人从未见过的生灵，去思考当代人面临的生态困境，这本身就是一次有趣且大胆的尝试，也拓宽了中国画的边界与表现力。正如她的博士生导师姜宝林所言：“既要笔墨，又要当代。”
对制作性极强、一不小心就陷入重复劳动陷阱的工笔画而言，仅仅拓宽题材边界便足够了吗？当然不够。罗玉鑫的画，还有一份独有的特质——光感。她曾专门撰写一篇十六万字的论文，探讨“中国画中的光”。她笔下的光，并非通过西画式的光影对比、明暗投影来表现，因此格外纯粹——那是属于中国画的光，带着宣纸特有的蓬松感与水墨晕化的温润，就像那些动物用舌头仔细舔过的绒毛，干净得没有一丝杂质。这让我想起王维的《鹿柴》：“空山不见人，但闻人语响。返景入深林，复照青苔上。”那份禅意与静谧，恰与这份光感相通。我想，古人画的，即理解之后的“恒常光影”，而郭熙在《林泉高致》中仅用“春晃”二字，便足以概括古人对光影的通透理解。
罗玉鑫 无忧之地II 120×200cm 纸本设色 2021年
罗玉鑫家里养了十四只猫、两条狗，这份工作量，是我难以想象的。我自己养了一只猫，已相伴十年，做铲屎官的日子里，它总那般慵懒，对我时常爱答不理，倒像是我日日要哄着它一般——猫砂要及时换，猫粮要按时添，食盆要天天清洗；住在高楼里，活动空间有限，忙里忙外不得闲。而罗玉鑫要照料十六只猫狗，便是十六倍的辛劳，我光想想，便忍不住直摇头。我知道，能做到这些的，一定是个心底藏着大爱的女性。初见她时，她含笑盈盈，说话温婉轻柔，让人瞬间想起儒家传统诗教中说的“温柔敦厚”四个字。及至聊起各自的生活，才发现我们都是“猫奴”。她说，猫于她而言，不仅是陪伴，也是写生的对象——当然，对画家来说，这是很实际的功用，但若非真心喜爱，又怎会心甘情愿沉浸在猫的世界里呢？
罗玉鑫三只小雪66×66cm纸本设色2024
“技近乎道”，罗玉鑫便是这样，虔诚地将自己交给了绘画事业，也交给了这些需要守护的小生命。她还告诉我，家里的猫狗大多是流浪动物——城市越来越大，个人的生活空间却愈发逼仄，许多人都靠养猫狗来排遣孤独，而她，只是把这份共情，变成了实实在在的守护。除了收养的这些，她还会在外面定期定点投放猫粮，照料那些无家可归的流浪猫狗。为了救助它们，她也常遭遇意外：曾被流浪狗咬伤，也曾在马路边救流浪猫时，被路过的车辆撞伤。诸如此类的意外，却从未让她停下脚步——只因那份对动物的爱，是从心底里生出来的。
有趣的是，她养了十四只猫，去年恰逢第十四届全国美展，她拿了金奖——这般数字巧合，倒添了几分趣味。旁人都笑说，这大抵是猫给她带来的福报。
罗玉鑫鱼与熊掌兼得66×66cm纸本设色2024年
给我印象最深的，是她待人的周到——总想着顾及身边的人，为别人创造好的机会。比如在浙江展览馆的展览上，因她是美展金奖得主，媒体都围着要采访，她却主动引着众人说：“这是我的同学，广州美院的梁老师，也是位非常优秀的艺术家，大家可以多看看梁老师的作品。”又比如她来杭州出差，几位朋友约着相聚，她会特意把在浙大读博士的学妹叫上，想着在杭州为学妹多介绍些朋友，多一些照应。我想，除去全国美展金奖获得者的光环之外，为他人鼓掌、随喜赞叹——这也是她身上最闪耀的光彩之一。
波斯诗人鲁米曾说，光乃宇宙的本质，每个人内在的神性之光，便是照亮世界的源泉——这光并非物理意义上的明暗，而是一种灵性觉醒的状态，与爱紧紧相融。读罗玉鑫的画，我总会想起在新疆乌伦古湖的一次体验：那湖水面辽阔，我站在一处土质的高台上——算不上悬崖，只是土层堆积得极高。低头往下看，湖水是极清的蓝，竟能清清楚楚看见湖底，有几条体型颇大的鱼在慢悠悠游着。那一刻，我心里满是感动与震动：自然的纯粹，竟能让人如此直观地触摸到。
罗玉鑫和光235×165cm纸本2019年
看着那些游弋的鱼，我忽然想起老子、庄子——几千年前的他们，也曾这般凝视过自然中的生灵吧？那时的生态，想必好到今人难以想象，人与自然之间，没有一丝隔阂。那一刻，时空仿佛交错了，连维度都变得模糊起来——原来历史从不是线性的，它更像一片汪洋大海，我们与古往今来的哲人、智者，都只是海面上漂浮的碎片，在某个瞬间，便能因一份共同的感动而相遇。在那一瞬间，我大抵体会到了老子所说的“道法自然”的境界——在很高的岸上清清楚楚看见湖里的大鱼悠游自在，那鱼，与老子、庄子见过的，本就是同一种生命的姿态。
而面对罗玉鑫的画时，我总也能寻得这份静气——在她笔下那片素净的光里，收拾好心情，重新安下心来，继续往后的生活。
（文/林晓峰，来源：潮新闻@美术报）
作品欣赏
罗玉鑫无忧之地120×200cm纸本设色2021年
罗玉鑫家园49×44cm纸设色2023年
罗玉鑫归路200×180cm纸本设色2020年
罗玉鑫家园182×91cm纸本设色2022年
画家简介
罗玉鑫，1982年出生，广东广州人。本硕毕业于广州美术学院中国画学院，师从方楚雄教授。博士毕业于中国艺术研究院美术学系，师从姜宝林教授。广州画院副院长，一级美术师，中国美术家协会会员，中国工笔画学会青年艺委会委员，广东省工笔画学会副会长兼秘书长，华南师范大学硕士研究生校外导师。作品入选第十一届全国美展、第十三届全国美展进京、第十四届全国美展进京/第四届“中国美术奖”金奖，2025年获“广东省劳动模范”称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