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孔维克:外婆的花门坊

来源: 人民政协报 2020-01-23 11:25:43
  我16岁那年初中毕业,第一次出远门去我心中神圣、美丽的地方温岭探亲,那时阿卜已去世了。不过也揭开了一个小秘密,原来“阿卜”是温岭话“阿婆”的发音,就是外婆的意思。
孔维克:外婆的花门坊
  作者简介:孔维克,全国政协委员、中国统促会理事、民革山东省委副主委、世界孔子后裔联谊会副会长。
  我一岁的时候,外婆从南方来到山东照看我。她小脚,清瘦、白皙,做事干脆利索,在北方农村的妇女中走来走去特别显眼。她让我叫她“阿卜”,不像我们当地的小伙伴们那样称外婆为“姥姥”。邻居们不论大人小孩都叫她“阿卜”,好像这就是她的名字,我一直不知是为什么。她说她家有个石头大门,弄堂也是石板路。不像我们这儿的路到处是浮土,最糟糕是下雨的时候不仅是路,连各家的院子里也处处泥泞。外婆家当年紧闭的大门外能看见里面探出来的各种花花草草,当地人称花门坊。
  外婆裴净梅是大户人家的女子,嫁给外公张襄巨时,外公已是很有名的青年实业家了。在清末民初的20年代,随着李鸿章、张之洞的洋务运动、孙中山的实业救国风起云涌,中国一批批领世风之先者,在江浙一带兴起大潮,外公即是浙商中的一员,他在浙江偏僻山区、交通落后的温岭县竟然开了三个公司,即“太平轮船股份有限公司”“太平香烟股份有限公司”“太平电器股份有限公司”。他的事业和人生计划气魄宏大,在经济、制造、科技等多个领域成了吃螃蟹者,半个世纪后有一本描述中国电力发展史的书《中国亮了》生动地写道:“中国电力的发展从1912年起就开始了,应该写上这些人的名字:毕晓普、李鸿章、张之洞、谭嗣同、曾昭吉、左益轩、张襄巨、孙中山、张静江……他们中有军人、有政治家,也有新兴的实业家,却都对中国电力的启蒙与发展起到了推动作用。”没想到这书的作者就是他的外孙,我的四姨张定国之子黄亚洲。后代是前代的评判者,此言不虚。
  他的生儿育女也有计划。但不是“计划”生育一个孩,而是计划着要生八子。分别为孩子取名“中、华、民、国、一、统、山、河”。小时候听母亲讲到这一段故事时就让我肃然起敬。从给孩子起名能看出一个人的境界。我们北方农村常常见到“旺财”“狗剩”之类的名字,后也有为孩子起名为“建国”“跃进”“卫东”的,更能看到名字是时代的折射。外公在山河破碎、倭寇列强欺压的民国初年,即能胸怀家国天下,希冀河山一统,着实难能可贵。老人家终因时代变化太快,命运国运多舛使他心疲身累,结果生了六个孩子后就再也没能完成生产任务。
  我母亲张定统是老小,排行第六。解放军一路南下打到温岭城时,外公很开明,与时俱进、开门迎解放,把解放军的师部迎进自己家中,全家与师长胡炜相处甚洽,我母亲也由此能有机会接受进步思想,积极参军进入革命队伍。50年代初鸭绿江畔硝烟弥漫、唇亡齿寒,母亲慨然入朝,外公亲笔书信鼓励。“抗美援朝、保家卫国”,亦可见老人对社会对国家之热情不减。
  我从小喜欢画画,在母亲口中第一次听到的两个大画家,一个是外公的朋友丰子恺,只知他是漫画家、书法家,在外公新居落成时曾画画、写对联相赠,有两副对联刻在了大门和内门上,一副是以全国各地编成的谐趣联:“保定太平新昌闻喜,宿迁安吉长乐永康”,这些地名穿插巧妙、衔接自然,对仗工整、语意妥帖。这些县我后来都知道了,有许多县还去过,多么的有趣。譬如吴昌硕的故乡安吉,我两个画家朋友鲁光、田林海的故乡永康等,显得格外亲切。宿迁市曾邀请一个活动,当时时间紧可以不去,看外公的“面子”,我也去了。有趣的是,“保”是外公这一代的辈字,“定”是母亲这一代的辈字,“太平”是温岭县的古名。他的另一副对联是“琴韵花香隔邻增趣,家芬世德百忍垂规”,横幅是“天枢在望”。后来才知道丰子恺是弘一大师的高足,是一个文人画家,这使我对文化与绘画的关系有了更深的领悟。
  再一个是王伯敏,在我小时候的记忆中我三姨定民是带妹妹弟弟长大的,这之前帮四姨定国带黄亚洲及妹妹们。她一辈子未嫁,晚年与丧偶的小学同学重温少年恋匆匆结婚,仅三年幸福生活,却又使同学成了未亡人。她青年时家里介绍的第一个“对象”就是王伯敏,是富人家的子弟,据说虽门当户对,但三姨嫌他有麻子而不同意。我初中毕业后来杭州四姨家寓居学画,认识了杭五中美术老师万德辛。她说曾在温岭的一个小学教图画,王伯敏在她教的那个班做班长,年龄最大、比较成熟。后来知道了他是大史论家,且是黄宾虹的学生兼文秘,他常来山东,由他主编山东美术出版社出版的几十卷《中国美术通史》,即是在山东威海石岛编撰而成的。我家旁边的酒店“石岛山庄”是石岛人在济南开的分号,里面刻满了他题写的匾额,每每去餐饮时见到这些题字不胜唏嘘,因为我至今没见过王伯敏先生,倒是去年偶访“王伯敏艺术馆”见到了一个能说话、能走动的“3D”影像,讲着一口与母亲一样的“温岭普通话”,如见真人。我常常思考,王伯敏的史论史学功底是如何滋养了他的笔墨实践,就像潘天寿那样,一代史论大家成了国画巨匠,给我以无尽的艺术启示。
  我母亲嫁给父亲后,印象中他俩一辈子总是吵架,后来我研究孔氏家谱时发现冥冥中的姻缘联系,孔子后代自第56代孔希学开始修谱,将当时的孔子后人按血缘远近和地域迁徙分布,分为60派13户108支,其中就有一支是“温岭支”。如今温岭有“孔子学会”两个,不少人研究孔学弘扬儒学,并编辑出版《温岭孔学》杂志,编辑《弟子规图说》《儒学五探》等书,我还常与会长吴志文、张悟新等有书信交往。温岭人说母亲嫁入孔家门烧了高香,而她则说怎么这么倒霉,摊上这么一个坏脾气的男人,不过也应了那句老话“不是冤家不聚头”。外公外婆的六个孩子,由于战乱天各一方。大姨定中,在民国44年的早春二月去上海看病,途遇大陈岛的撤离行动,被国民党部队协裹抱着幼年的孩子去了台湾,从此杳无音讯。二姨定华英年早逝,三姨定民轮流在两个妹妹家生活,没有子嗣,四姨定国定居杭州,生有四子,五子定一舅舅,他是家中唯一的男孩,也考上大学早离家门,现在福建生有二子。母亲定统生有三子。母亲离休后思乡心切通过小学同学,辗转打探家乡消息,她尤其想念两个人:一是以前迫于海峡两岸的政治局势,讳莫敢言的大姐究竟在台湾是生是死,有无后人;二是带她走上革命之道的老首长胡炜是否健在,近况如何。这是她多年的心结。在上世纪90年代末,她陆续得到了两个喜讯,大姐在台湾还活着,除抱着去台湾的孩子外,又组了家庭生有4子。老首长胡炜将军也健在,在中国人民解放军副总参谋长兼军委办公厅主任的岗上离休,并被国家封为开国将军。这两大喜讯着实使害了一辈子失眠病的母亲,又兴奋得几天几夜合不了眼。
  在经多年联系数次协调下,台湾、山东、福建的海峡两岸亲人于1998年4月相聚于杭州,并留下了一张有着特殊纪念意义合影照片。我看着这些后人怎么会这么巧?只剩了四个人的后代,于是取名为《“中、国、一、统”后人相聚于西子湖畔》,这张照片成了60年风风雨雨家国情怀的历史写照。
  虽然母亲经常与胡炜将军通电话,但由于他后来经常疗养、生病,母亲也有病不好约时间相聚。后终于2009年11月在共和国60年华诞时,我与妹妹陪老母亲去北京,两位老人才见了面。相隔60年了,当年的青年师长才30岁,现已是90岁的老人了。母亲也已70多岁,谁知两位老人相见时,胡将军握着母亲的手竟说:“哎呀小张,好久没见了,你一点也没变哟。”战火硝烟,岁月沧桑,这一刹那间竟然将那60年压扁了,似乎一步又迈回了那个青春美好的激情年代。
  小时候,外婆卖了祖房,带着家具从温岭来到山东鲁西南的一个小县城汶上,打算与小女儿生活一辈子。母亲说外婆教了两岁的我一口温岭话,如今全都忘了,只记得那个孱弱、干练的老太太“阿卜”。阿卜,爱干净,很勤快,每天早晨把院子打扫得干干净净,桌子擦得一尘不染。还记得她天天给我洗脸都是拿着雪白的毛巾在脸上使劲搓,小孩子肉嫩怕疼,我在院子里转圈跑,嘴里不停地叫着“阿卜,不”“阿卜,不”,她手拿着毛巾小脚飞快地追着我转,引得不少邻居的孩子来围观,成了一景。
  阿卜因三年自然灾害生活困难,北方又没大米吃,生活很不习惯,在我3岁时她又回到了南方。她没有了祖房又恋旧,只好从他人手中租回了老房子其中的两间居住,后来定民姨带着我的妹妹弟弟也去温岭生活并照顾老人。直至老人家去世我再也没有见过她,只是从妈妈与老人的经常通信中常常听到阿卜和花门坊的消息。定民姨也常寄些紫菜、虾仁、干鱼、干蟹、面干来,这在北方看来简直是天珍奇物。“文革”中演样板戏《沙家浜》,一句台词叫“锦绣江南鱼米乡”,妈妈说那和她家温岭差不多,我也常在想象中勾画着外婆家富庶生活环境和温馨的美好气息。
  我16岁那年初中毕业,第一次出远门去我心中神圣、美丽的地方温岭探亲,那时阿卜已去世了。不过也揭开了一个小秘密,原来“阿卜”是温岭话“阿婆”的发音,就是外婆的意思。(孔维克
孔维克:外婆的花门坊
[ 责任编辑:张乐臣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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