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寿田先生在论及当代书法的文化失范问题时指出，清代碑学的民间化价值取向、20世纪80年代中期随西学涌入而致的书法激进主义、书法大众化与市场主义的加剧等共同影响下，当代书法逐渐趋于美术化、形式化、非传统化与非文人化。“书法脱离了文化而成为纯视觉游戏”。书法本根植于中国传统文化，它的成就也是传统文化中的重要组成部分，而当代书法与文化的疏离，将使其失去传统文化的内部支撑而陷入空心化。①
在当代书法标准缺失和价值观混乱的情势下，孟鸿声先生以深研文化传统的非凡胆识不断思考着当代书法创作的历史基点与未来去向。他的书学思想充斥着理性光辉与创新意义，并引导着他独具人文气息的书法风貌的形成。应该说，孟鸿声先生的书法风貌是建立在他对书法历史与中国文化的深刻思考基础之上的。今有幸得观孟鸿声先生的成扇近作，感慨系之。品读其艺，便先要从其书学思想谈起。
孟鸿声创作现场
一、附丽于人文精神上的人文笔性
公元前800年至公元前200年是人类文明的“轴心时代”。中华文明是“轴心时代”三大组成者之一。时逢春秋战国，恰是中国孔子和老子生活的时代，中华民族正经历一场影响深远的精神运动。孟鸿声先生说：“人类意识渐已觉醒……开始向内的自我发问以及向外产生对宇宙的哲学思考，开启了超越自我与世界的历程，又可谓‘哲学的突破时代’。”②
人类意识的觉醒是全面的，其中包含审美意识的觉醒。由此，他把“隶变”看作“轴心时代”理性审美觉醒的突破性文化现象，并从战国楚简书法中找到隶变而生发的人文笔性。
孟鸿声创作现场
“中国书法美学最核心的审美形态即人文精神，其技术表现在书法艺术的形式中可谓‘人文笔性’”。因而，“‘人文笔性’是抽象的精神附丽弥漫在文字书写中的一种深邃气韵。”③
文人化是中国书法的核心，笔法是中国书法核心的核心。“人文笔性”在中国书法文化中的分量自不待言。与前期篆书相比，楚简在对“篆引”秩序的破坏改造中，也全面促进了隶、行、草、楷等多种书体的发展，使笔法提按强化，多面出锋，笔墨互发，字形恣意率真，解体了篆书单一、线性、圆转、象形的基础构形，实现了从图画工具向风格创作的突破，从法天象地转向得其心源的抽象符号的突破，从工匠刻铸向经典学者参与书写研究的突破。总而言之，它已表现出人在自我意识觉醒下对人文风格、审美性情主动追寻的端倪和原始雏形。
如果说隶变标志着书法艺术开始走向自觉。从它开始，中国书法文化发展中人文意识的萌发从未断绝，新兴书体与古书体间的交融碰撞一直延续。在楚简与“二王”之间，经历了代代文人书法家技道并进的不懈探索与对书写表现阈的不断拓展，最终成就了“二王”书法艺术的全面书史成就与人文品格高度。
孟鸿声成扇作品
二、人文笔性观照下的文士风度
正是基于对“轴心时代”战国楚简人文笔性的系统参研，孟鸿声先生在对传统的学习借鉴方面显示出特立独行的价值取向和超凡脱俗的自我意识，这对其整个书法实践来说具有根本性的影响作用。
孟鸿声先生的书法可谓篆、隶、楷、行、草皆擅，并以行草书驰名。自古至今，一个书法家能写出几种书体并不鲜见，难得之处在于“能否在不同书体的实践中保持统一、稳定的技巧规律及审美追求”④
显然，孟鸿声先生的书法艺术达到了这个高度，这不能不得益于楚简丰富的人文笔法内涵赋予他的灵感，并成为他自成家法的契机。他以行草为根基，脱略晋唐、宋明草书大家之法的形似束缚，将楚简中篆隶相参的古意熔铸；他的篆、隶书法也非拘泥于秦篆汉隶的一家一派，而从鲜活的楚简笔意中耽悟最生动多变的草趣；观其楷书，端庄古雅而不失秀逸灵动。总之，他将技巧习惯升华为统一的个性艺术语言能力，并扩展至各个书体的实践中，使其书作拥有共同的特点，那就是以篆隶古质为底，草趣流便为面，笔势灵动流走，字形洒脱自然，从而形成古质温雅，率真自然的完整系统的艺术风格。
孟鸿声成扇作品
如果说先秦书迹的长期陶染给其书作带来无尽古意的话，楚系文化的浪漫主义又无形中增添了一份神秘奇谲的色彩。楚简文化依凭楚系文化而生，具有浓郁的原始宗教色彩的巫觋文化特色，神秘奇谲，浪漫潇洒。从孟鸿声先生的成扇书法中，浪漫主义激情充斥其中。究其因，主要在于他对书法“势”的敏锐体察与准确运用。从笔墨来看，运笔以侧锋居多，时现流丽，少有滞涩，笔势方圆、藏露、曲直、长短、粗细之瞬息幻化。用墨也极重浓淡枯湿之变，有的甚至几列干墨而书，以至枯尽；借形取势，上下呼应，重视单字结势间横向空间的占有、纵向空间的表现与横纵双维度的参差交错，强化书法的音乐韵律。同时，整体章法上突出疏密聚散引起的空间黑白关系对比，不避大疏大密间的视觉落差，令观者拍案称奇又回味无穷，如孙过庭言：“或重若崩云，或轻如蝉翼。导之则泉注，顿之则山安。纤纤乎似初月之出天涯，落落乎犹众星之列河汉。同自然之妙有，非力运之能成。”这“自然”不仅是客观的自然，更是心性的自然，是书法家情感最酣畅淋漓的宣泄，真力弥漫的展现。孟鸿声先生成扇书作之“奇”不是明清的务求险怪，而是深入书法家血脉中源自楚文化精神中对浪漫奇幻之想的潜意识表达。
孟鸿声成扇作品
孟鸿声先生的书法之美又在于“空”。他的书作，无论哪一书体，往往虚多实少，给人清雅空灵之感。在他的审美观中，“空灵”比“充实”更重要。“虚”或谓“空白”，既是表面的一无所有，也具有无限量的收缩能力，包含着一切可能的存在，成就了无字处皆成妙趣之境。苏轼诗云：“静故了群动，空故纳万境”。这“空”更代表着自由、自得与自在，是艺术心灵诞生之所。宗白华说：“精神的淡泊，是艺术空灵化的基本条件。”⑤
从孟鸿声先生的书法艺术中，我们感受到他沉醉于这种人生忘我的“静照”时刻的欢娱，空诸一切，心无挂碍，与繁琐的现实世务绝缘，走进了充实内在、自由的生命本我，所谓“万物静观皆自得”。他拥有了闲雅严静的趣远之心，令我们也无不感染其中。
孟鸿声成扇作品
当然，孟鸿声先生的成扇书法还以“韵”胜。细观每件扇书，有的因字多而使线条变细，但线质立体如锥画沙，似屋漏痕，行笔中的角度、方向、节奏、力度、空间分割的变化与落在纸面间点画的提按、顿挫、转折的细微技巧动作极为丰富，异常生动自然，都体现出他对“二王”一脉传统帖学法度的高度熟稔。若问其书是否在技巧形式与艺术处理上有尚欠成熟之处，这当然也是客观存在的。但也恰反证一点，书法家在书写每件成扇时，一定怀着充沛的感情，以不计工拙，信手挥洒的自然心境将情态自然地投射到线条结构的一招一式中，于是那深邃的“韵”便产生了。之所以深邃，是因它并非工匠式的粗糙生硬，也摒弃成熟圆到的程式，它寄寓着书家的精神与情感，是对行云流水般的节奏与挥酒之乐的神往。从这个意识上说，招式的未必十全十美，同时透射出书法家对主体介入的痕迹与倾向。观孟鸿声先生的扇书，似乎更明白了“韵”的真正内涵，它不是笔精墨妙，无懈可击，娴熟老练的技巧与风度，而是虽略带稚气却让人见到一种云卷云舒般的自如情调，这才是富有余韵的美。
孟鸿声先生的成扇书作或书论语精句，或摘左传集语，亦或周易名言，无不为中国文化精粹。其书法风格的蕴藉洒脱，朴质温雅足以令人肖其音容笑貌，那字里行间、笔墨流走间展现出的是他对个人主体素质、修养、风度、学识、性情的第一流的追求，凸显出其自然率真、高旷绝俗又风骨凛凛的文士风度。
孟鸿声成扇作品
三、当代人文心性回归的启示
当代书法创作面临一个突出现状，一方面展厅文化成为主流，传统文人书法家兼济天下的社会职责不在，逐渐转为纯粹写手或职业书家，技艺的圆满成为追寻的目标。他们愈加缺少对传统书法经典的深度剖析与国学文化的熏陶。另一方面，书法大众化又加速由道降为技的步伐，降低了书法准入的门槛，消解其曾经作为精英雅文化的品格与高度。因而，当代书坛不少书家曾在书法大赛中获奖一夜走红，但风光一段时间后便逐渐消逝在层出不穷的书法创作人才大军中，不见踪迹，这一现象绝非个例。这背后的原因是作品徒有光鲜靓丽的外在形式，缺乏人文笔性和神采格调的支撑，归根到底是缺乏文化底蕴的支撑。“书法产生于中国文化内部，因而人文化成的文化要求便构成对书法的制约。”⑥
从这个意识上讲，徒有精湛的技巧而没有深入中国文化内部的书法家只会闪耀一时，便很快如流星陨落，终成不了书法大家，也绝不会创造出流芳百世的伟大作品。
孟鸿声成扇作品
以书法史观角度看，书法的变迁一直与文化嬗变相生相伴。文化形塑书法，而书法也揭橥文化。历史证明，书法的文人化性质与独特文化审美地位，决定了书法家的文化价值定向。正如孟鸿声先生说：“我们仰慕古代书家书写中所蕴含的人文笔性,我们真正所仰慕的是他们书写中所蕴含的深邃文化气韵。”⑦
孟鸿声先生的书法艺术显然代表了文人书法家在当今人文笔性缺失这一历史节点上的一种文化责任与使命担当。从其书法对人文笔性的营造，到对人文精神意蕴与高古意趣的传达，都展现出他对朴质、温雅、洒脱、旷达的人文心性的回归，渗透着他对本土美学的形而上的求索和儒道互补的华夏民族文化价值理念与人文情怀的认同。孟鸿声先生的书学观念与书法成就为当代书法提供了一种再现人文笔性与人文心性回归的正确范式与参照，也进一步证明只有深化传统，追寻中国文化的核心观念和终极关怀才是中国书法艺术在新时代实现创造性发展与现代化转换的成功之路。（高远，美术学书法博士，副教授，山东财经大学艺术学院美术系理论教研室主任，中国书法家协会会员，山东省书法家协会教育委员会委员，山东省青年书法家协会副秘书长兼女书家委员会秘书长，济南市青年书法家协会主席团委员，中国孔子基金会孔子学堂特聘讲师。）
注释：
1、姜寿田，学术与思想——书学论稿，上海书画出版社，2019，01，369页
2、孟鸿声，人文笔性的缺失及其溯源，中国书法报，2021，08，03版
3、同上
4、刘恒，心手相师人书俱老——魏启后先生近作读后，中国书法，2008，07，58页
5、宗白华，美学散步，上海人民出版社，2015，27页
6、姜寿田，学术与思想——书学论稿，上海书画出版社，2019，01，351页
7、孟鸿声，人文笔性的缺失及其溯源，中国书法报，2021，08，03版
孟鸿声成扇作品欣赏
艺术家简介
孟鸿声，中国书法家协会理事、中国教育学会书法专业委员会副会长、山东省政协常委、山东省文联二级巡视员、山东省书法家协会常务副主席、中国书协行业建设委员会志愿服务工作部秘书长、中国文艺志愿协会理事、山东省书法家协会草书委员会主任、山东省青年书法家协会名誉主席、山东中国和平统一促进会副会长。
南京艺术学院美术系书法专业毕业，先后就读于北京大学哲学系中国哲学史研究生班、西方哲学史研究班。教育部人文社会科学重点研究基地山东师范大学山东省齐鲁文化研究院兼职研究员，山东艺术学院书法学院兼职教授、硕士研究生导师，曲阜师范大学书法学院兼职教授、硕士研究生导师，南京艺术学院书法专业兼职教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