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乙,《十示2023-B3》,2023,宣纸上矿物颜料、色粉、炭笔、铅笔、丙烯,350×720cm。图片提供:丁乙工作室。©丁乙
我们可以将旅行理解为艺术家个体意义上的旅行,是他标志性符号“十示”的旅行,更是他与“十示”具身相伴的35年漫长旅程。
对丁乙来说,故乡,更是对创作生涯的一次回顾与追溯。
在“故乡与旅程”展览地图上,策展人崔灿灿标注了艺术家丁乙的旅行地点:柏林、威尼斯、纽约、毕尔巴鄂、旧金山、横滨、伊斯坦布尔……旅途的原点是上海,上海下方是宁波,那是丁乙的故乡。
丁乙显少以如此叙事化的方式审视自己的创作。故乡与旅程,港口与码头,出发与归来,这几组二元对照的词语能生发许多隐喻来。我们可以将旅行理解为艺术家个体意义上的旅行,是他标志性符号“十示”的旅行,更是他与“十示”具身相伴的35年漫长旅程。对丁乙来说,故乡,更是对创作生涯的一次回顾与追溯。
丁乙,《十示2016-B10》,2016,手工纸上粉笔、炭笔,500×1185。图片提供:丁乙工作室。©丁乙
丁乙的父亲在十几岁时,从宁波来到上海做学徒。出生于上海的丁乙在三四岁时候曾寄居在宁波的姑母家。断断续续的年少印象里,忘不掉的是往返于上海与宁波的海上之旅。
宁波靠海,是“海上丝绸之路”的东方始发港。早些时候,上海与宁波两地往返,多走水路。晚上九点多钟,丁乙随父亲从十六铺码头上船,在船上晃晃悠悠度过一夜,星辰如梦,涛声为伴,醒来时已迎来海上朝阳。“最兴奋的是上船以后去甲板上看星星,看月亮,看海浪,”丁乙回忆。那时的宁波还有内船线,落船后至姑母家的路线仍要行水路,纤夫的摆渡与吆喝声让幼时的丁乙记忆犹新。如今丁乙“故乡与旅程”展览发生地之一的宁波美术馆,恰巧便是丁乙儿时数次抵达宁波的下船点——宁波港。而在这里展出的“十示”,也是蓝色星夜与大海的投射。
丁乙说,或许是生在上海都市,会梦想着遥远的地方。大学的时候,他爱去荒野、戈壁,在国境线边上摸索。这种冒险精神由来已久。童年的丁乙总喜欢带头,后头跟着跟他年纪相仿的小伙伴,以家为轴心,向东南西北进发,“我们走路去看五角场的机场,那时候还是军用机场,看飞机,走路去的。四面八方,都探索。”
丁乙,《十示1992-17》
丁乙的作品在1993年威尼斯双年展展出
这种探索精神自然延续到了他的艺术创作中。1988年,“十示”横空出世:“在1988年第一次用这样的符号,那是有意味的。因为大部分的观众没有抽象经验,所以当你用这样的一个符号的时候,很多人也没有把它看成是抽象符号。但是我必须要用这样无法解读的一个符号,和现实脱钩。我要走向绝对的抽象,让它就变成无法解释的东西,才能隐含更多的艺术表达。”
这个风格符号源自丁乙在玩具厂工作的经验。十字是印刷中常见的标识符号,多用于定位印刷尺寸,方便切割校准,不具备文化意义。从“十示”诞生至今,无数的人问他,丁老师,这个符号代表什么?丁乙说,现在已经不存在这个问题了:“如今对我来说,‘十示’成为了一个笔触。就像梵高是拉长的长笔触,塞尚是方笔触,我就是一个十字型的笔触而已。符号有时候表意,也可以不表意。”
丁乙,《草图13件》,1987-1989,纸上丙烯、铅笔,多种尺寸。图片提供:丁乙工作室。©丁乙
艺术评论里,人们常把丁乙的创作分为平视、俯视和仰视三个时期,“十示”所依附的创作媒介也经历了无数的变化。对丁乙来说,“十示”的变化是时代的变化,比如1988年的《十示II》,应用红黄蓝三原色,便是大胆的艺术宣言:“好像回到艺术的原点,重新开始。”
不过“十示”至始至终只是一个格子而已。
丁乙在1988年的创作札记里写道,《十示系列》提出两个主要问题:精确与自动。此后,“十示”更加口语化,笔触相对自由,贴近“精神的准确性”。但创作过程也是艺术家不断向自己提问的过程,一度,丁乙觉得创作速度过快,于是转向新的材质,笔触沾染亚麻布面,被完全吸入,绘画速度自然慢了下来。这是丁乙的材料实践,在实验中,丁乙将生活中能够碰到的材料都纳入到艺术领域,拓展着“十示”的边界。
我们想象,当艺术家长时间、近距离勾勒这个符号的时候,他也将自身投入到巨大的画布中,每一个“十示”呼应着下一个“十示”。
丁乙形容,他有时候看着自己的画,画完一圈,必须再画一圈。没有草图,意味着所有的概念都存在于他的脑海里,当这种理想的形式变成画布上的痕迹的时候,总有误差。“正因为不能实现100%的想法,所以这张画是活的,它不断地有呼吸,有生命,它跟你每天的情绪交织在一起。它在变化。我只能掌控它70%,比如说构图、色彩,严谨的方式,但是我不能控制它的生命、呼吸。这张画里面所谓的生气勃勃的东西,这个是没有办法控制的。”
“十示”变化的颜色与质感是艺术家生命时间的复现。丁乙将自己的《1991-3》挂在画室里,不时回看,他说,那是自己最满意的作品。“我觉得这张画是已经达到了当时用尺的高峰,几乎无可挑剔。而且你一看到这张画,你就想到了当时的状态,和1991年的背景。那时是没有任何艺术市场的,也没有任何展览的。1991年的这张画,就是为自己而画,为自己的毫无明晰的未来画的。”
这张画让丁乙一次次创作的最初,他不断再回看旅途的原点。而另一方面,一个艺术家终其一生也在不断出走,去寻找创造自己的语言。属于丁乙的创作旅程,就像他的“十示”一样,没有终点。
丁乙,《十示1991-3》,1991,布面丙烯,140×180cm。图片提供:丁乙工作室。©丁乙
采访人:城市是您创作中一个重要的主题,也是这次展览的重要板块。您试图捕捉的是城市里的什么?
丁乙:这次展览有个板块是旅行笔记,记录了我去过的城市。观众是看到了城市,我的语言仍是“十示”的语言,是用我的语言去总结我对这个城市的片面的印象。一个城市有很多面,到底是白天还是黑夜、晚霞,城市里也有不同的时段。我自己没有比较过这些作品和我正在创作的画布作品是不是有潜在的连接。因为一张画布作品肯定是在上海的工作室画的,而且是需要一个星期以上的时间,是累计性的。一张这样的小的速写本上的小画,可能花费两到三个小时。它会带着某一种我对这个城市的感受,有的仍然是在工作室工作的延伸,是比较复杂的一种东西。
“十示”是我的普通话,我的语言,我用这个语言讲所有的故事。不同的时期是不一样的风景,特别是1998年之后,荧光色时期对应着上海都市化的过程,这样的一种色彩来源于城市生活体验。只不过是它更加概括,是日常的归纳。从中我们感受到的都市的速度、密度、色彩。
丁乙,“旅行笔记”,中国宁波,2023,速写本上水溶性彩色铅笔,19.5×27cm。图片提供:丁乙工作室。©丁乙
丁乙,“旅行笔记—东南亚季风”,金边,2018-2020,纸上水溶性彩色铅笔,每件19.5×27cm。图片提供:丁乙工作室。©丁乙
丁乙,“旅行笔记—东南亚季风”,曼谷,2018-2020,纸上水溶性彩色铅笔,每件19.5×27cm。图片提供:丁乙工作室。©丁乙
丁乙,“旅行笔记—东南亚季风”,清迈,2018-2020,纸上水溶性彩色铅笔,每件19.5×27cm。图片提供:丁乙工作室。©丁乙
丁乙,“旅行笔记—英国伯明翰”,2005,速写本上丙烯、铅笔,27x39cm。图片提供:丁乙工作室。©丁乙。
丁乙,“旅行笔记”,古巴巴拉德罗,2017,速写本上水溶性彩色铅笔,21×30cm。图片提供:丁乙工作室。©丁乙
采访人:在艺术创作的过程中,“十示”在探索着什么?
丁乙:每个时期都是不一样。但是此时此刻,我要进入到某种精神层面的挖掘。通过35年的准备,我具有了一种能力,可以去寻找这种可能性。比如在城市化的进程里面,人被物欲,被表面的繁华绚烂所吸引,就是表现它的强度。但是慢慢随着年龄、视野变化,不断扩大某种东西。比如说我现在的画作向天,面向更大的世界的创作,也是经历了微观地看城市的过程,才会再一次出发,走向更宽广的未来。天还是有疆域的,精神可能更加无疆,所以我也不知道还需要多少年去探索,但是我知道我的总体的方向不变。
采访人:有没有一个时刻,您找到了自己。
丁乙:那个时刻很难说。比如说我在1987年开始做草图。那时候我还在大学两三年级,画布很贵,我也会很慎重,做很多草图来想自己的定位。1988年是第一年,做了三张作品。1989年开始有一些作品了。到了1990年,这个时期没有得到任何鼓励,我周边的同学、朋友、老师都觉得我走错路了。但那个时候我很坚定,我觉得我走在时代前面了。
当然我运气也很好,是好的时代带动了我。到了1989年,我收到《中国美术报》的信,邀请我参加八九大展。1993年我有四个世界性的展览,但我是展览里面是比较边缘的艺术家。两个展览的剪报发来,我发现这里面几乎没有我的作品。看到这些报道,我就明白了,我做艺术不是做明星,我是一个慢跑的艺术家,要建立自己的系统,要慢慢地发展。对于我来说,曾经威尼斯双年展,我也没觉得多少了不起。
我当时就很警惕。我把我的创作的道路看成是终身的道路。因为我从小唯一的梦想就做艺术家,我不会让这条道路因为一些现实中的某种利益而改变。我要它走到最后,要跟我的生命一样长。所以我不会轻易动摇我对于艺术的态度。
1995 年9 月,丁乙在欧洲之旅的尾声,于意大利科米索Degli Archi 画廊举办了“丁乙纸本展”,展出作品皆为旅行途中创作。图片提供:丁乙工作室。©丁乙
采访人:如果要找一个精神上的故乡,不断重返的原乡,您觉得是什么?
丁乙:原乡这个东西,你不可否认它会存在。一个人在不同的时期,哪怕是拿破仑不断远征,但肯定还是有一个所谓的原乡。他的原乡可能就是巴黎,拿破仑最后还是要回到巴黎。对于我来说,我的原乡是上海。但一个人的情感是复杂的。我的父亲在疫情中去世了,那么我在这本画册扉页上会写上“献给我的父亲”,也是把他的灵魂带回他的故乡。
说到故乡,总有一种回顾、还原这样的概念。这个旅程又不断地转折、延伸。崔灿灿的展览结构也是这样。比如说我的一张作品曾经去过五六个国家,此刻又回到了宁波。这样的展览,我也觉得是了却某种情感的一种方式。之后也许我会变得更轻松,我可能能够走得更远。对于一个艺术家来说,他始终是在路上,始终是一个远征的概念。他是没有终点的。
采访人:所以“十示”也没有终点吗?
丁乙:这实际上是一个不断冒险、不断探索的历程。我从事的这个事业本身就是探索性的,因为你不探索、不发展就是会被淘汰,会自我衰落,所以必须不断地寻找新的可能性。很像一个旅行家的探索,是无穷无尽的。
正在展出
(来源:《生活月刊》2023年第200期 文/陈爽)
艺术家简介
丁乙(Ding Yi),原名丁荣,当代抽象艺术家、策展人。1962年出生于上海,1980-1983年在上海市工艺美术学院就读装潢设计专业,1990年从上海大学美术学院国画系毕业。1990年任教于上海市工艺美术学校,2005年任教于上海视觉艺术学院。现工作和生活于上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