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创作者,更是一位“传灯者”——陶瓷艺苑里的赵锦星

2025-11-30 09:55 阅读量:417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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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我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听到有人把一个人的名字解读得那样通透,又预言得如此精准。

我当年插队的地方,是淄博市临淄区皇城公社崖付大队,那也是赵锦星的第二故乡。他比我早一年来到这里,我们都属于山东博山陶瓷厂的职工子弟。在那段同吃同住同劳动的日子里,没过多久,我就不断听到关于赵锦星的议论——大家都叹服地称他为“才子”,说他写的美术字、画的画,样样拿得出手;他年轻,有冲劲,更有追求艺术的韧劲;人们都说,他将来的前途不可限量。分管知青工作的大队王书记,更是常把赵锦星挂在嘴边。田间地头,王书记一边抽着烟,一边像是自言自语:“锦星啊,就像埋在地底的金子,早晚会发光的。”烟雾缭绕着他的脸,那句话却像一枚楔子,深深钉进了我的记忆。赵锦星的名字,最初就是带着这样金石般的声响,刻进了我的心底。

村里的宣传栏,成了我观察他的一个窗口。在那个物质与精神同样贫瘠的年代,那一方小小园地,竟被他办得生气盎然。那些美术字,仿佛不是粉笔写的,而是刀刻出来的——有筋骨、有精神;那些画,即便是宣传画,也透着一股说不清的灵气,引得路过的人都忍不住驻足多看几眼。那时的我,既没有做画家的梦,也来不及思考未来。但我从小喜欢画画,于是对他生出一种羡慕,甚至带点嫉妒。我隐隐感觉到,他和我们,本不是一路人。在这片广阔天地里,我们或许只是来磨砺筋骨、走个过场,等待一个未知的归宿;而他,却仿佛在这里预演着什么——用他那双未来将要搅动釉彩的手。

后来,命运将我们各自推向不同的地方。他去了造纸厂,终日与破棉絮、旧鞋底为伍;我穿上了军装。几十年的光阴,仿佛只是弹指一挥间。中间虽有过一次重逢,是因为知青点上有个知青的个人私事,他带人来找过我,并在一块吃过饭。当时,我们聊了很多,他却对自己的陶瓷艺术,只字未提。这让我在日后想起,心里总泛着一种说不清的渐愧。直到前不久在微信朋友圈看到刘培国的文章《萱园有位传灯者》的文章,直到我终于踏进他在博山萱园的工作室,那被岁月尘封的印象,才又一次被擦亮。

他已不是当年那个清俊的青年了。花白而稀疏的头发,一扎多长的胡须,还有嘴边那个喷云吐雾的大烟斗,构成了一个近乎苦行僧式的形象。那烟雾在室内袅袅地升腾,盘旋,的确像一幅淡墨写意的画,将他几十年的过往与将来,都氤氲地描摹在其中了。这画面,沉静而有力量,一下子将我从现实的此岸,拉回到了他艺术的彼岸。

于是,在他的讲述与我所看到的文字里,那个完整的赵锦星,才在我眼前清晰地站立起来。他的艺术生命,似乎早在童年于博山陶瓷厂的废料堆里就已萌发。那些废弃的石膏,在他小刀的雕刻下,变成了汽车、青蛙与鸣蝉;母亲染布的靛蓝、灶膛的炭黑,成了他最早的颜料。那是一种源自生命本能的创造欲,混沌而强烈。上高三时,一个勾勒着兰草的黑釉挂盘,像一道灵光,在他心中划下了第一道深刻的痕迹。我想,那一刻,他命运的伏笔已经落下。

而真正的淬炼,始于青岛纺织学院梦碎的1977年。那张化作泡影的录取通知书,是何等沉重的一击。若是一般人,或许就在造纸厂那单调的机器声里,磨平了所有的棱角与心气。但他没有。那每月一期的《美术》杂志,是他通向外部艺术世界的唯一孔道。而当他在杂志上看到同乡朱一圭先生的作品与文章时,那种震撼,无异于在漫漫长夜里看见了灯塔的光。回博山去!这念头从此便如火焰般,在他心底燃烧起来。

他终于走进了淄博美术陶瓷厂。但真正的登堂入室,则是在那幅失败的青岛栈桥壁画前。当中央美院的教授们对着烧制得一塌糊涂的瓷板蹙眉不展时,是朱一圭先生,将这个沉默而坚韧的年轻人推到了前面。那是他艺术生涯的“垓下之战”,不成,则泯然众人;成,则海阔天空。我仿佛能看见,深夜的车间里,只有他一人面对着巨大的瓷板。他将油画的思维灌注到冰冷的釉料中,浪尖掺入钴蓝,透出凛冽的寒光;浪涡揉进群青,沉淀为无底的深邃;那背阴处一抹巧妙的鸽灰,竟让平面的波涛陡然“立”了起来,有了排山倒海的气势。当烧成的壁画最终展开,张世椿教授抓住朱一圭手臂的那一声“你藏了个宝贝”,便是对他这孤注一掷的努力,最辉煌的加冕。

自此,他的艺术之路便如大河奔涌,一发不可收。钓鱼台国宾馆的异形泳池壁、西安火车站外宾室的《盛世睦邻图》、长山列岛的《古老的岛屿》……他的画笔与刮刀,在釉海中纵情解构着传统,又重建着属于他自己的秩序。那创作时的快感,他形容“如烈酒烧喉”,这是何等酣畅淋漓的境界!

然而,最令我动容的,并非这些耀眼的成就,而是他两次看似“倒退”的选择。一次是停薪留职去乡村陶瓷厂,第一次触碰那咆哮的球磨机时,他竟如孩子依偎母亲般,蜷在震动的铁壳旁沉沉睡去。另一次,是主动申请调入粉尘弥漫的原料车间,在那“尘霾地狱”里一待就是两年。原料是陶瓷的骨血,不谙此道,终是隔靴搔痒。他用自己的健康与舒适,去交换了对材料最本质、最彻底的了解。那比他体重还沉的龙头,那需要使上一把子力气才能完成的装拆,都成了他修行的一部分。这哪里是倒退,这分明是向着艺术源头的,最虔诚的溯洄。

于是,我们便不难理解,他为何能在花甲之年,放下成功的广告公司,回到美陶后院那间安静的工作室,专攻窑变花釉。那是在经历了一切绚烂与喧嚣之后,向艺术内核的回归。他为特教中心创作的《生命之光》,用手语与聋哑孩子们交流,让艺术成为照亮残缺生命的光束;他在济南大学的讲堂上,在西冶工坊的体验课堂里,将朱一圭先生开创的、融合了西洋印象派色彩与东方窑变哲学的技艺与精神,毫无保留地传递给下一代。他不再仅仅是一个创作者,更是一位“传灯者”。那高温花釉在窑火中变幻出的万千气象,正如他所传承的文明基因,在当代完成了又一次涅槃。

离开萱园时,已是黄昏。我回头望去,工作室的灯光在暮色中温暖地亮着,像一颗星。我忽然又想起了崖付大队,想起老王书记在田间地头说的那句话。那埋在地下的金子,何止是赵锦星一个人呢?那或许是一切真正艺术的本质——它必须经历漫长的、黑暗的、沉默的孕育,必须忍受泥土的挤压与时代的埋没。然而,只要它是真金,只要那创造的火种不熄,便总会有破土而出,在某一刻,发出自己独一无二光芒的时候。

赵锦星,这个名字,终究是应了那句古老的预言。他不仅让自己成为了一颗在陶瓷艺苑里发光的星,更重要的,他接过了那盏灯,正将那璀璨的星火,认认真真地,传给后来的人……

文/冯彦伟,中国散文学会会员、山东省作家协会会员 来源:淄博高新区作家协会

艺术家简介

赵锦星,中国壁画学会会员、陶瓷壁画艺术家,长期从事高温窑变釉壁画创作与研究。其代表作《生命之光》陶瓷壁画历时一年完成,融合特殊教育理念与艺术表达,曾获中国陶瓷艺术大师尹干等专家的指导与认可。截至2022年,他担任济南大学设计学院壁画艺术中心主任、特聘教授,并多次参与乡村振兴公益活动。2020年被淄博市特殊教育中心聘为兼职教授,主导师生共创壁画项目,推动艺术与教育实践的深度融合。

[ 责任编辑:薛筱蕙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