画是无声的诗 ,诗是有声的画——品悟何家英作品中的诗意情怀

2024-04-26 08:22 阅读量:1158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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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希腊西摩尼得斯说:“ 画是一种无声的诗 ,诗是一种有声的画。”画里的光芒折射出平凡世间最细腻的情感 ,被色彩包裹的生命既是有形的 ,亦是无形的 ,它们唤醒沉默的草木,吹开心上的荒野,打开那簇簇的春天。

我喜欢写诗,正因为如此,我总是以诗意的角度去欣赏美术作品。中国画是诗性的艺术,其在本质上传递出的正是一种诗意的表达。但这种诗意往往局限在山水画的范畴(或者说中国画本就是以山水画为主要代表的画种),而大多数人物画则难以传递出相似的感受,何家英却恰恰可以在人物画上延伸出属于自身的诗性表达。在兼顾人物美感的同时,甚至能让观者透过时空的缝隙,感受到他们的情愫。而何家英的艺术也并没有只停留在过去诗性的范畴之内,其有着更为深邃的思想内涵。当我看到何家英的画,便会被他画中蕴含的灵魂所打动,这正是他的作品最感人的部分。他的画,不仅是对人物的刻画,更是对人性、情感与孤独的深度解读。

作为何家英中国画中独具特色的诗意符号,那些女子或静坐于花间,或独步于庭院,或手持小提琴,听黄昏的湖面上静寂的回音。每一个转身,每一次回眸都透露着一种孤独的诗情。或是春怨时“独行独坐,独唱独酬还独卧”的落寞,是漂泊在外“飘飘何所似,天地一沙鸥”的伤怀,又或是“独处,亦清欢”的从容处世。这种感觉,像是一场对自我的探寻,探寻在现代丛林中如何获得一份心灵的净土。当我们远离尘世的喧嚣与浮华,该如何享受一种看似百无聊赖的心境。在何家英的眼里,“孤独”是一种享受,是一种难得的境界,它会给人一种深沉而强烈的艺术感受。但这种感情又并非是爆发式的,它像是一泓清泉,悄然地流淌在画里。这种“孤独”作为一种力量,牵动着观者沉浸在画面之中。

这种孤独,正是何家英作品的灵魂之所在。在他的笔下,人物绝不仅仅是对外观的描绘,其更是一种站在人性的视角上对模特儿内心世界的洞察。他极力体察着这些人的喜怒哀乐、悲欢离合,却又并不停留于这些浮于表面的感情,而是更深地探索其背后潜藏的孤独感。这些复杂而幽微的情感最终都得以在画中展现,让人仿佛穿越到画面,与画中人进行了一场深度的对话,恍惚间我们会觉得“这个妹妹我原是见过”。穿过遥远的岁月,当我们再一次相遇,旧的年月与新的时空交错,令人不禁心生感动。

而“悲悯”往往是与“孤独”如影相伴的,如果说孤独是心灵的解药,那么悲悯就是一次心灵的涤荡。何家英的作品在传递着孤独的同时,也暗含着悲悯的情怀。《山地》里的农民手握锄头,脊背上凝重的线条象征着时代的流变,折射出中国人身上勤劳、朴素、坚韧的美好品质;《岁月遗痕》里的老妪面容清瘦,沟壑纵横,岁月的痕迹刻画得淋漓尽致,但那双眼眸却炯炯如有神明,仿佛看透了这世间所有的苦难;《岁月年轮》里刻画的彝族老妇人同样是饱经风霜,但依然可以看到其对生活的热爱。这些画面无不让观者感受到画家深刻的悲悯情怀,一种跨越了民族和信仰的来自灵魂深处的慈悲。

山地 166×136cm 纸本设色 1983年

岁月遗痕 44.5×37.1cm 纸本设色 2015年

岁月年轮 160×70cm 2017年

在这种孤独与悲悯之下,我们感受到一种遥远却又发自肺腑的温暖,一种属于人类共同情感的深刻共鸣。何家英的这些画作里,不仅有对历史和现实的关注,更是对全人类情感的深刻揭示。但画面角落上总会留下一处空白,那是画家的情感的弥散,以及一种对生命的洞察。

当观者在欣赏一幅画时,能够与画面产生共鸣,这样的画无疑是成功的。当我们与何家英的作品对视,总能激荡起一种内心的洪流,感受到一种坚韧的孤独,如同丝丝的琴弦拨动着观者的内心。他在细节的刻画上能够做到如徐悲鸿所讲:“尽精微,致广大”,极尽细致。他画中的女性人物的头发,极尽工笔画特色,丝丝入肤,层层渲染,浑润滋华,每一根发丝都是诗意的独白。眼睛也同样是何家英刻画的一个重点,他笔下每一个有着圣洁灵魂的形象,都对其眼神进行了细致入微的刻画,那眼神有着摄人魂魄的魅力,那是诗的天心,是韵的芳菲,是情的纯真,是灵魂的高贵。这一刻,我知道,我不仅仅是在欣赏一幅画了,而是在体会世界的美好、良善与真切,同时还有内心的挣扎、清冷和无奈。正是这些碰撞,让观者在何家英的画里感受到了无尽的感动,仿佛遇见最初那个纯真的自己。

这份纯真里还有一种浪漫的诗意。在《牧场情歌》里,一位美丽的塔吉克少女倚坐在树干,脸上露出娇羞的笑容,好像不远处的小伙子在为她唱着情歌。在其另一幅作品《酸葡萄》中,葡萄架和校园女孩构成了一首现代交响诗。一位女学生,直愣愣地站在葡萄架下,一种青春的仪式感跃然纸上。她左手托着几粒葡萄珠,右手拈起一粒,正欲放入微微张开的口中,这青色的葡萄,只是看到就已经想象到了它的生涩味道,恰恰象征着尚未走出校园未成熟的青年学生的生涩状态,而一个“酸”字用得甚是巧妙。绘画作品本来是视觉艺术,可是画家却通过赋予一种欲尝又止的造型,就让人感觉到了酸酸的味道,口腔似乎有了分泌物,再以“酸”字点题,实在蕴含着深刻的含义,写出了大学生即将品尝到的一点点人生滋味。画家没有沿用当时惯用的围合式构图模式,而以散点透视、各不关联的人物布局,构成了一种现代意识的创作手法,以诗人的思维去赋予画面意境。在八十年代,能够摒弃固有的式样,大胆采用这种方式,确实是一种难得的突破。

牧场情歌 116.1×69.1cm 纸本设色 2019年

酸葡萄 175×245cm 绢本设色 1988年

何家英不仅仅赋予画面味觉功能,还赋予了画面听觉感受,他时常给观者留下无尽的联想,产生画外之音。如《幽谷鸣泉》这张人体作品,似乎是一位少女在溪边洗澡的情节,她轻扬起脸庞,神情专注,在聆听来自山谷的天籁回响。画纸上方没有画坠落的涓流溪水,而我们却听到了远方的潺潺泉鸣,这正是画家的巧妙构思,带给人的是画有尽而意无穷的深远意境。不由得想起齐白石的《蛙声十里出山泉》,画的是蝌蚪,却让人听到了山谷深处的蛙声,实是异曲同工。

何家英作品里的诗意是多元的,既有古典的雅静,又有现代的墨韵;既是情感的表达,又是文化的传承。在他的笔下,诗意不再是遥远的,而就在我们的身边。观者在欣赏画作时,总有一种代入感,将观者置身于画面的情境中,去感受那份古雅的诗意。

《百合依依》则是一种迷离的诗意。女子依偎于百合花丛间,沉浸在温馨典雅的花海中 。她的嘴唇微微张开,脸上洋溢着温馨、安然、幸福的神情,淡淡的紫灰色长裙松散飘逸 ,像一朵百合花绽放着青春最美的姿态。百合花的白、叶子的蓝绿灰色交相辉映,构成了一种温馨的色调,仿佛让我们闻到了百合的馥郁之香。画中的石头,具有一种神奇的定力,将整个画面的结构变得更加沉稳,提亮了画中黑白灰的关系对比。

百合依依 197×142cm 纸本设色 2015年

在这些画中,我们感受到何家英对传统文化的深深眷恋。他的画里有古典诗词的意境和浓郁的中国文化情结,这种诗情画意与现代情感相互融合,就产生了一种独特的且独属于何家英的艺术风格。

诗意与哲理交织在一起,既是对自我的一种救赎,也是对人性的一种探索。何家英的画展现出的独特诗意美学,将人物与背景融为一体,情景交融,形成了和谐而富有节奏感的画面。这种诗意的美学追求,使得他的作品不仅仅是视觉的享受,更是心灵的升华。他将自己的情感融入到每一笔、每一条线中,在他的画里,我们可以看到他对生活的热爱与向往,对人的赞美与讴歌。

何家英的作品也为我们提供了一个独特的视角,去重新审视和思考我们所生活的世界。在他的画中,孤独的诗意并不是消极的,而是一种积极的力量,一颗唤醒我们内心的种子。这种视角的转换可以让我们更加深入地理解生活的本质以及人性的复杂。

何家英的作品往往具有跨越时空的内涵。他的另一幅代表作《十九秋》就以数字十九作为标题,直接把作品置身于岁月的时空中,既点明了主人公艰苦的经历,又留给观众对未来更多的期待,是命运在驱使着她的归宿。画家将劳动的场面赋予了园林诗般的意境,在这片静谧的柿子树林里,低垂摇曳的红彤彤的柿子树像拉开的帷幕,从幕后走出一位古朴的、悠然自得摘柿子的村姑,一根钩杆子延续出她走过的路,给人一种时空的穿越感,她那迷茫的神态,似乎正在述说着她经历过的岁月,放在胸前的那只手,又提示着我们她眼神中的那份对未来的憧憬。空旷久远的氛围里,这位特定时期农村姑娘的形象把改革开放初期的人的状态表现得淋漓尽致,她既揭示了那段历史,也带给人一种希望与期许。同时也看到了一个充满诗意的美好境界。她回眸一隅,眼里的迷茫与怅惘,似乎是对过去的一种回望。未来向何处去?这是她的追问,也给观者一个未知数,带给人无尽的遐想。画家敏锐地捕捉到了这一切,生动地表现了土地承包时期的人民的生活状态。

十九秋 110×170cm 1984年

一件好作品最后往往会留给人一种未知以及时空的可能性延伸,不同的人以及不同年代的人看到的结果都会有所不同,有人看到的是已知情节,而思想深刻的人能看到未来的不确定性。这种不确定性恰恰是作品留给观者的悬念,耐人寻味。

作品《秋冥》隐喻着少女与苍穹之间的对话。她独坐白桦树下,卷缩着身体,头枕在双膝上,好像少女在诗意地冥想,进入到忘我的无念的状态,她的灵魂似乎已然出窍,飘飘然穿越过云层,游荡于无尽的宇宙空间,接通了天体灵光。俗话说:男人的心像个地球,女人的则像个宇宙,神秘难测。每个人的心中都装着一个神明,这个神明就是宇宙的智慧之光。如果我们有足够的真诚,就能调动出这个神明,让自己的意识接通万有,开启智慧。洁白的毛衣与长裙,与那白桦树作为画面主体,象征着少女纯洁无瑕的品格;以紫蓝色的天空,衬托出摇曳的金黄树叶,枝丫如同人的思绪,延伸至无垠的天空。此时,少女置身于灿烂的秋色中,享受着其中孤独的美妙,她完全沉浸在大自然中,透过缤纷的画面,让观者感受到她心灵的纯净,领略到了她与辽阔苍穹的默契。人与自然构成了一曲深秋的神圣交响。

秋冥 200×150cm 绢本设色 1991年

在柏拉图的理念中,我们的真实自我是存在于理念世界中的永恒不变的形式,而我们在物质世界中的身体只是这个真实自我的投影。这种观念让我们开始思考,我们的真正身份是什么?是我们的身体,还是我们的思想、情感、记忆或是经历?

这不仅代表了一种状态,更体现了一种心境,一种对生命、宇宙和存在的深刻洞察。它是一种精神的高度,一种超越世俗纷扰的哲学境界,一种自我救赎的过程。

林语堂说:“孤独这两个字拆开来看,有孩童,有瓜果,有小犬,有蝴蝶,足以撑起一个盛夏傍晚间的巷子口,人情味十足。”在何家英的画里,孤独,不再是世俗意义的孤独,它是一场人生的盛宴,盛满了烟火冷暖、百般滋味。这种孤独完成了它自身的价值和使命,帮助人清醒地认识到“自己”,唤起了内心的觉醒和对自我本性的理解。在佛教中,我们的真实自我是清净无染的佛性,而我们的痛苦和困扰则是由于我们对自我本性的误解和执着。于是我们开始思考,内心是如何影响我们的行为和决策的?我们是否有能力去理解和接纳自我,从而达到内心的平静和解脱?

在寂静的深夜,孤独的深渊,听听来自何家英的画里那最璀璨的独奏,在生命里回响。

——他画人性 ,画百态缩影 ,画躲不开的命运,画出诗意 。

(文/孔晓岩)

(来源:中国书画报)

艺术家简介

何家英,1957年出生于天津。1977年考入天津美术学院绘画系中国画专业,1980年毕业后留校任教。曾任第九、第十、第十一届全国政协委员,中国艺术研究院博士生导师、天津美术学院何家英工笔画研究所所长、天津画院名誉院长、天津美术馆名誉馆长。中国美术家协会原副主席,中国艺术研究院工笔画研究院名誉院长,中国工笔画学会名誉会长,中央文史馆馆员。曾获国家“有突出贡献的中青年专家”、中国文联“德艺双馨文艺工作者”、中宣部“四个一批”文艺人才等荣誉。

代表作品有《山地》《十九秋》《米脂的婆姨》《酸葡萄》《魂系马嵬》《秋冥》《朝·露·桑》《舞之憩》《杨开慧》等。

[ 责任编辑:王南休 ]